今天在幫瑟曲看孟子的時候,注意到了一件挺有趣的事。見公孫丑篇:
(孟子)曰:「志壹則動氣,氣壹則動志也。今夫蹶者趨者,是氣也,而反動其心。」
孟子這一段是在討論到心志與氣的關係。氣,聽起來很玄,但看文章內容,講的就是慾望之力或生命力;心中某個想法強盛起來時,全付的精神力都會集中在上面,同時會感到氣血磅礴,好像整個身體都熱了起來幫你去做那件事,這就是「志壹則動氣」。同樣的,如果沒特別去主某個心志,因為某個情緒而讓氣血上升(如憤怒、正義感),這時心志的內容與方向就會被這個情緒所填滿,也就是「氣壹則動志」。
不過仔細想來,會發現這所謂的氣,其實也可以換個詞,譬如說「情感」──不,這個詞並不精確。真的要說的話,應該說是「激動」或「激情」。我覺得有趣的地方是,這其實是相當「感性」的觀察。孟子一定是有經驗,才有可能作出這樣的發言。從道德實踐的理論上來看,其實氣是不重要的,中國古代哲學家特別重視這種「氣」的人很少(不要說道教養生的「氣」,此「氣」非彼「氣」也),從理論上來看,仁(道德本性)、義(道德行為)、禮(道德規範)三者,其實都不包括道德實踐者的情感世界,事實上,也不太需要關注,因為氣有正有不正,它不足以作為道德的原因,就算是後面提到的浩然之氣,也只不過是道德修養的成果。說明白點,這只是一種個人感受。
孟子提出「氣」這件事,讓我忍不住懷疑,其實孟子說不定是個很感性的人,或是對自己的心理活動很敏銳的人。我這邊說的感性,並不是說他會被春花秋月所打動,而是說,他的行動或是行為的方針可能常常與一些非理性的東西──如激情──結合在一起。正如我之前所說,如果不是本身有經驗,孟子是不可能提出氣的,「氣」的概念沒有必要存在於道德理論中,孟子只有可能因為覺得它是一種美好的、或是值得一提的感受才會把它提出來。
問題是,「氣」怎麼會是一種美好的或是值得一提的經驗?如果有人因為一時的激情(氣壹)而起了殺意(動志),最後真的殺了人,這有什麼好的?事實上,值得一提的並不是氣,而是後面所提的「浩然正氣」。因為本段的主旨在於不動心,所以因氣壹而動心的狀態,本就不是孟子關切的。關於浩然之氣的部份見下:
「敢問何謂浩然之氣?」
曰:「難言也。其為氣也,至大至剛,以直養而無害,則塞於天地之閒。其為氣也,配義與道;無是,餒也。是集義所生者,非義襲而取之也。行有不慊於心,則餒矣。我故曰,告子未嘗知義,以其外之也。必有事焉而勿正,心勿忘,勿助長也。無若宋人然:宋人有閔其苗之不長而揠之者,芒芒然歸。謂其人曰:『今日病矣,予助苗長矣。』其子趨而往視之,苗則槁矣。天下之不助苗長者寡矣。以為無益而舍之者,不耘苗者也;助之長者,揠苗者也。非徒無益,而又害之。」
重點在於「集義所生者,非義襲而取之也」和「必有事焉而勿正,心勿忘,勿助長也」。意思是說,你只要常常心壹於義上,慢慢就會養成浩然正氣。而在養氣的過程中,不要特別去預設它該變成什麼樣子,不要鬆懈,也不要特別去拉拔。總而言之,就是端正心志(不動心)並在養氣時任它自然發展。
另外,從這段文章我們我們可以知道「浩然正氣」並非激情,而是涵養或修養。這表示孟子的氣有複義,或是孟子的不精準思考。前面他曾說「今夫蹶者趨者,是氣也,而反動其心」,這就是一個不精準思考的例子,他把物理的心(心跳)與氣(運動所造成的熱血)和行動的心(心志)與氣(因心志或情境造成的熱血)混用,而浩然正氣則是因為在無數不動心的義舉中,每次的義舉都會因心壹而動氣,這種對氣(合於義的激情)的個人感受與常有以來所培養出的習慣、精神、修養是相符的,所以就直接拿激情的氣來指稱修養。
上面這一段只是要釋疑而已。回到我的主題,為什麼我說孟子可能是個熱血人?從上面我們可以看出,孟子所認為的不動心的好傢伙,是有個正確的心志,這個心志影響著氣,使得人的激情、衝動完全符合心志──注意,是符合心志,而不是壓抑氣──這樣會變成怎麼樣的人?
其實在更之前孟子就已經說出答案了。
曰:「不動心有道乎?」
曰:「有。北宮黝之養勇也,不膚撓,不目逃,思以一豪挫於人,若撻之於市朝。不受於褐寬博,亦不受於萬乘之君。視刺萬乘之君,若刺褐夫。無嚴諸侯。惡聲至,必反之。孟施捨之所養勇也,曰:『視不勝猶勝也。量敵而後進,慮勝而後會,是畏三軍者也。舍豈能為必勝哉?能無懼而已矣。』孟施捨似曾子,北宮黝似子夏。夫二子之勇,未知其孰賢,然而孟施捨守約也。昔者曾子謂子襄曰:『子好勇乎?吾嘗聞大勇於夫子矣:自反而不縮,雖褐寬博,吾不惴焉;自反而縮,雖千萬人,吾往矣。』孟施捨之守氣,又不如曾子之守約也。」
他舉了三個例子:
一、北宮黝。身體受傷了完全不管,決不允許被侮辱,刺殺一般人和刺殺君王,心態沒有差別,無懼有權位者,有人罵他一定反駁。這樣的人為何不動心?因為他心志堅定,所以肉體受傷了他不在乎,權位對他來說沒有意義。
二、孟施捨。不管能不能贏,戰就對了。認為戰鬥時太多思量,遇事反而會害怕。既然不能必勝,那就不管他能不能勝,通通照自己的方法上去戰。這樣的人又為何不動心?因為他只專心一致在「戰」上面,至於對手強弱、戰爭手段,他並不在乎,他只堅持於自己的道路。
三、孔子所認為的大勇者。自省後覺得理屈,就算是比自己卑下的人,也不會對他虛張聲勢。自省後理直,就算天下千千萬萬的人來攻擊我,我也要不在意,只一心堅持自己的道路。這個不動心自然更勝前二者,因為這位大勇者所持的心智,是經過是非之心審視過的。前面兩位,說難聽點很容易走上暴虎馮河的道路。
不過有趣的是,這三位都有同樣的特質,就是熱血。
不相信?有個著名的熱血人,叫衛宮士郎(出自Fate/Stay Night),他為何被稱為熱血?就是因為他為了貫徹「正義的夥伴」這個信念,常常到了病態的奮不顧身的程度。肉體快要毀掉了?不在乎。如果繼續緊逼著自己下去就會死?沒關係,就算死了也一定要達成眼前的目標。在無數的戰鬥中,如果要燒斷神經才能贏,那就燒斷神經吧;如果要犧牲自己的生命才能救人,那就犧牲生命吧。他憑著非常明確的意念不斷地篤行下去,即使遍體鱗傷也不在乎。這就是他熱血的原因。同樣的概念套用到上面那三位,豈不正是如此?堅定信念,然後對於權位、勝負、生死完全置之度外。這難道不熱血嗎?
孔子雖然也說要篤行,但這樣暴虎馮河的例子,他絕不會舉。孔子就算說意志專一,也絕不會說要氣盛,因為他是個中庸溫和的人。堅定信念,然後對於權位、勝負、生死完全置之度外,若不氣盛,是不會熱血的(譬如說,蘇歐芙就不熱血)。但堅定信念,然後對於權位、勝負、生死完全置之度外,卻又氣盛,那就熱血了。置生死於度外只是個概念,但看到一個人真的置生死於度外,明明就已經慘不忍睹了還要繼續堅持信念──不但堅持,還不服輸,還咬緊牙根做下去,那又是另一回事了。而在這種情況,難道不就是所謂的熱血嗎?「不膚撓,不目逃」、「視不勝猶勝也」、「雖千萬人,吾往矣」,這些都不是置生死於度外的「概念」,而是一時之氣盛的表現,如此長久之氣盛,就是所謂的浩然正氣了。因為孟子舉了如此確實的例子,所以我覺得他所推崇的氣的概念,其實是可被說成是熱血的。而如我之前所說,氣一定是他的親身體驗,所以他才講。因此,我推想也許孟子本來就有著北宮黝、孟施捨那樣的潛力。
什麼潛力?當然是熱血的潛力。
當然,一個人推崇熱血,本人並不一定會真的熱血。不過如我之前所說,看他的文章,就知道他是個氣盛之人。就他的理論來說,那並不是囂張或輕視他人,而是因氣盛而造成的符合心志的率直表現。如果他也像孔子一樣在陳絕糧,他大概會說出一番很帥的話(或是自戀的話),然後來個千萬人吾往矣吧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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