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06/12/25

春歌.歌特

  房中空空洞洞,一點聲息都沒有。陽光凍結在桌角,陰影鋪撒遍地;在這個不過十呎見方的小房子內,就算東西堆得再怎麼擠,也已是空空洞洞,再也填不滿了。

  邁爾莉.齊蘭扶著床頭,不敢睜開眼睛。不,她的耳中有著聲音,那是從過去傳來的聲響、是笑聲,是讓她打從內心悲慟的笑聲。她不願聽,也不願看。她只怕一張開眼睛便看到幻覺,看到這一方斗室中,她的孫女坐在桌前笑著向她要晚餐,兒子編織竹簍,媳婦幫助作飯……不,要是看到了,她一定會崩潰了。邁爾莉的手顫抖了一下,好像臨死前的抽搐。

  今天他會來,邁爾莉心想。那個貴族,春歌.歌特。雖然她已經不抱任何希望了,但畢竟已經麻煩人家這麼多,所以她應該……她忽然覺得自己沒辦法再思考下去了,但她害怕自己一旦停止思考就會陷入悲傷的深淵。至少在春歌到來之前,她要讓自己保持能見人的樣子。她不能對這個貴族失禮。

  邁爾莉並不是一個聰明人,她從來都不擅長思考;而且就算思考,她也覺得自己有很多事想不通。她一輩子都成長在樸實的鄉下,就算嫁到弗朗來,也只是住在貧民區,沒有進入那繁華的城市中心。她本以為自己的丈夫能在弗朗也一番作為,但事情卻不如她所想。不過無妨,她是個沒有大野心的女人,就算生活困窘又如何?她的要求不多,或者說她早就習慣了。雖然她的丈夫偶爾打她出氣,但她也未曾怨恨她的丈夫過,何況在丈夫死後她的心中便只留下美好的回憶?只要看著孩子安穩的長大,她就已經心滿意足了。身為一個鄉下來的女人,她從來不想太多、不要求太多。

  她一直都是這樣子。

  但那天為什麼會一切都變了呢?那個叫甘哥的議員,竟然搶奪她的媳婦。為什麼竟連貧民都看得上?她真的不能瞭解。她的兒子衝出去要與對方拚命,卻被她阻止了。也許那人只是一時興起,過幾天媳婦就會回來了吧?她只是單純地這樣想著,或者說,她希望真是如此。然而,幾天後那議員卻派人到她家,連孫女都抓走了。她的兒子到六角區域去上訴,卻一去不回--她大概猜得到,他再也不會回來了。

  怎麼會發生這種事?邁爾莉當時只覺得背後發涼……她是個單純的女人,對這種事情完全不能理解。怎麼可能有人做出這種事?但,它真的發生了。她覺得自己的心中第一次出現恨意──連她丈夫打她時她都沒恨過,但現在她卻希望看到那個議員被吊死在弗朗街頭。她要掐住他的脖子,唾棄他、辱罵他、甚至是踩他的臉!那些她一輩子沒有過的想法從她的靈魂深處像外伸展,讓她覺得恐慌,但卻又想將這些舉動付諸實現。

  她本也想到六角區上訴,但她卻怕遭到和兒子一樣的下場。去找春歌,她的鄰居忽然提議道,那個貴族一定會幫自己,大家都這麼說。真的嗎?一個貴族怎麼可能幫助自己?據說春歌是個穿著普通衣服,常常往貧民區跑的人……真是個怪人啊!她曾聽說穿著不合宜的衣服做不合宜的事的人,一定是心懷不軌之徒。她實在是沒有辦法相信這個人。不過,她恐怕自己沒有別的選擇。

  不過出乎她意料之外的,春歌似乎並不是像她想的一般。他是個看起來相當正直的人,而且在聽到她的困境後相當氣憤。春歌非常熱心地詢問事情經過,並且答應幫忙。本來她以為春歌只是對她虛與委蛇,但他卻整整為她奔波了兩個月……這讓她覺得春歌真是古道熱腸。雖然事情一直都沒有進展,但如果只是為了敷衍,一般人半個月就找藉口撤退了。但春歌卻一直努力著,並且每週來探望她一次,說明目前的情況……

  不過她已經累了。兩個月,她已經忍受這份空寂兩個月了。就算春歌再怎麼熱心,總有一天他也會放棄,只剩下自己這個老太婆苦守於此……唉,連歌特家族的長子都拿那惡人沒有辦法,她已經沒有任何希望了。

  這時陽光隨著門的開啟照進屋內,照在她滿是皺眉的臉上。她抬起頭,看到她等待已久的人站在門外,她露出微笑:「大人。」

  春歌.歌特背著光,用溫柔的聲音說道:「齊蘭太太,我帶了些東西給你。」他說著便關上門,將手中的袋子放到桌上。他試圖要笑著說話,但是這對疲憊的他來說卻似乎有些勉強。

  「謝謝你,大人,」邁爾莉微笑著站起身,走到桌前接受春歌的禮物。她看也不看一眼,便逕自說道:「您要不要坐呢,大人?」

  「不用了,我……」貴族看著這位婦人的臉,忽然覺得說不出話來。

  當初是誰信誓旦旦地說一定能幫這位老婦解決問題?那時他確以為甘哥會很快得到報應,但,誰知道議會的勢力竟已大到這種地步?八大家族中的歌特家長子出面,竟仍是愛理不理。事情一拖就拖了兩個月,邁爾莉大概已經對自己感到失望了吧?

  不過基於責任心,他還是讓自己強笑出來,並向眼前的老婦報告這週的情況。其實也沒有什麼好報告的,雖然所有的人都對他客客氣氣,但他也只是到底碰軟釘子罷了。那群人似乎是在和他比賽耐性,看他能為一個貧民區的老婦支撐多久……他心不在焉地向邁爾莉說明自己這週到了哪些地方、蒐集多少證據,並安慰邁爾莉事情很快就會有結果,雖然連他自己都不太相信。

  說實話,他已經開始在思考事情無法解決的可能性了;儘管他不願這樣想,但現實卻是很強硬的;但是他怎麼能放過那些剝削貧民的人?因為他的心不在焉,所以他竟沒注意到眼前的老婦竟只是一直微笑地聽他講這些事,完全失去了日前的憤慨。

  在他講完後,邁爾莉點頭笑道:「我瞭解了,大人。這兩個月來真是辛苦您了……」

  「不會、不會。」春歌順口回應說道:「這是應該做的,任何人聽到甘哥做的事都會想將他繩之以法。身為處理法律事務高層的一份子,本應為老百姓謀福利,卻竟然知法犯法。這點是絕不能原諒的。」

  「但還是很感謝您,」邁爾莉柔聲道:「您真是辛苦了,為了我們這種人努力……」她轉過身,走向旁邊的櫃子。她將手放在櫃子上,感受木質所傳來的最後溫度……

  「不過已經夠了,」老婦繼續把話說完:「大人,我已經放棄了。下週您不用來了,我……」

  「什麼?」春歌忽然回過神來,大為震驚地說道:「這怎麼……齊蘭女士,請您不要放棄;才不過兩個月而已,還是有反擊的機會啊!」他這話才剛出口便後悔了,自己何必給對方破碎的希望呢?

  「也許吧,也許下週就可以看到那個人的報應,」邁爾莉背對著春歌說道:「可是我已經累了。每等一週就是一週的痛苦。我已經不想再等了,我現在就要看到那人受到懲罰……!」她握緊了手,只覺得一股炙熱的情緒燃燒著她的肌膚、焚燬她的靈魂。

  「你別衝動啊!」春歌連忙走上前去說道:「別做傻事,不然只會白白犧牲而已!」

  「我不會『白白』犧牲的,大人。」邁爾莉轉頭微笑道:「你放心,我不會做傻事。只是,您已經不用再來了,這兩個月來麻煩了你這麼多,真是不好意思。謝謝您,我會為您祈禱的。」她說到這忽然流下淚水。春歌拿出手帕,但邁爾莉卻婉拒了。

  「不用了,大人……」老婦轉過頭去,笑著說道:「我怎麼會……真抱歉,大人,還是在您的面前失禮了。對不起,我只怕是沒臉見您了,能否請您讓我靜一靜?」

  「當然。」春歌連忙說道,尊重女性向來是弗朗人的特性。這位貴族有禮貌地退出去關上了門,只聽裡面傳來陣陣哭泣。如果再聽下去便太不禮貌了,他心想。於是他轉身離開,轉身回到六角區域。

  但是,難道真的無法為邁爾莉的家人報仇嗎?春歌搖了搖頭,實在是不相信正義不會得到伸張。不過這可得靠自己的努力才行。

  歌特家的長子下定決心,接著啟程回到六角區域。事情不會這樣結束了,甘哥,春歌認真地在心中說道。事情絕不會就這樣結束。

*       *       *       *       *

  幾天後,城中發生了一件奇事-弗朗議會的甘哥議員被發現橫死家中。

  據說兇手手法殘忍無比,甚至連他的家人都分屍殺死。鮮血灑滿屋中的每一角落,連僕人們都難逃此厄。春歌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正在馬車上。不知為何,他心中竟升起一陣不祥的預感。

  甘哥死了,他心想。照理說應該是很值得高興的事,但為何他現在竟高興不起來?他似乎隱隱約約地想起了某事,但這事卻模模糊糊,讓他捉摸不著。他抬起頭,決定先將此事告訴齊蘭女士。齊蘭女士住在貧民區中,因此她一定還不知道此事。而且,不知怎地,他總覺得自己必須儘快見到她才行。他催促馬車伕,要馬車以最快的速度前往貧民區中邁爾莉.齊蘭的家。

  馬車噠噠地到了貧民區,這聲音引起了貧民們的注意。從前春歌來此是從不駕車來的,因為他覺得駕馬車進來對那些貧民來說無異是一種炫耀,他從來不做這種事。但此時,那股不祥之感卻讓他顧不了這麼多了。歌特家的長子跳下車,不管旁邊圍繞著的民眾,直接走上去打開門。

  陽光依舊順著門縫透入,將他的影子也打在地上。「齊蘭女士?」春歌沿著光芒看去,只見邁爾莉趴在桌前,似乎正在休息。春歌見狀不禁鬆了口氣,之前的疑慮一掃而空。也對,這怎麼可能和邁爾莉有關係呢?再怎麼說她也是一名老婦,怎有可能做出這麼殘暴的事?他為自己的疑慮感到可笑。

  春歌露出微笑,走上前輕輕去拍老婦的肩膀。甘哥死了,他想告訴她這個消息,她的冤仇已經間接地償還了。雖然不是經過審判,但他的死法已足以彌補這個落差……春歌甚至可以想像老婦在聽到這個消息之後的震撼與驚喜。

  但是,他的手卻不由地僵住了。他心中的輕鬆一瞬間化成了冰,就好像他碰到的東西一樣。春歌怔怔地看著自己的手,發現自己摸著的身體早已冰涼。他眼睛一瞥,注意到邁爾莉的頸上有兩個紅點,他輕輕撫過去,發現那是咬痕……

  吸血鬼。她被吸得一滴血都不剩。

  震驚的情緒如同生動的陰影般撲向春歌,他倒退兩步,差點跌倒;這時他忽然想到甘哥的死法,難道,竟是吸血鬼殺的?他想到邁爾莉最後的神情,她說她不會白白犧牲,現在她死了,但甘哥也全家被殺。難道這竟是與吸血鬼訂下的契約?

  本來只是預感的心緒在他的腦海中完全湧現上來,忽然間他瞭解了一切。他驚訝且顫抖地看著老婦的屍體,心中交雜著一股詭異的情緒。他重新走上前,動作不敢太大。他想要看看邁爾莉的臉,因此他繞過桌子,伸出手輕輕撥開發現老婦的頭髮,只見邁爾莉的表情果然是安然而滿足。

  「你為什麼這麼傻?」春歌放下手,輕聲問道。

   「這麼做值得嗎?齊蘭女士……你一輩子沒過過什麼好日子,也沒什麼貪求,卻竟然遭此下場。為了換來甘哥的死,這樣值得嗎?」春歌慢慢閉上眼睛,心中只覺得一股哀悽擁上。但還有一種情緒存在,那是什麼?歌特家長子慢慢張開雙眼,眼中竟閃著微弱的怒火。

  不,當然不值得。吸血鬼憑什麼奪去你的生命?你真的只有這種選擇嗎?春歌在心中質問著對方,同時質問自己。但他很快發現,邁爾莉可能真的只有這種選擇。在弗朗城,很多人過著安逸的日子,卻仍不斷貪求;他們利用特權,剝削這些生活困苦、無所貪求的人。你們真的以為你們自己的日子過得很得意嗎!你們真的覺得你們的生活比較有價值嗎!他心中無聲的吶喊衝上腦際,彷彿要從耳鼓中破出。他只覺得一陣暈眩,強大的怒氣讓他站不穩腳步。

  春歌向來被認為是個優良的繼承人,歌特家的人都是這麼說的。而為了讓自己具有繼承人的資格,他覺得要讓自己的眼界更遠、對人生要有更強的領悟,因此他讓自己成為遊俠,並深入民間,與下層民眾交往。他見到的越多,他就越覺得那些貧民的生命遠比上層社會的貴族來得充實,他們是努力地生活著,不像那些望族輕輕鬆鬆便能生存。他佩服這些貧民、同情這些貧民,就這樣他為什麼會對一位老婦到處奔走的原因。

  但結果,勢力強大的一方還是勝了,而弱的一方,竟只有用這種方法為自己的生命尊嚴掙一口氣……

  但吸血鬼一定要殺死她才行嗎?難道不能要求其他的代價?他的質疑又回到了腦中,但卻無法抑制悲傷與同情不斷湧上。他跌跌撞撞地走出門,發現門外圍觀的人潮竟越來越多。   「她死了,」春歌蒼白著臉說道,聲音微弱。

  「我們知道,」人群中一位婦女說道。春歌抬起頭,沮喪的表情閃過一絲驚訝。

  「你們知道?」春歌問道:「那為什麼你們不為她收屍?」

  「因為她是被吸血鬼殺死的,碰她的屍體會受詛咒。我們又沒有錢去請牧師,牧師都是有錢人,不會想來我們這裡的。」

  「所以呢?」春歌的聲音不覺地大了起來:「那你們要怎麼辦?放她的屍體在這麼腐爛?」

  「我們也沒有辦法,」那婦女悲傷地說道:「我們從以前開始就是這樣做的……」

  「從以前開始?」春歌怔怔地問道:「這是什麼意思?」

  「她並不是第一個求吸血鬼的人,」另一人站出來說道:「這幾年已經十幾個人了。雖然他們都被吸乾了血,但他們的願望都有達成。」

  「你們就任由他們這樣做?難道你們不知道這是會死的嗎?」春歌驚訝地說道。

  「但我們又能如何?」原先的那位婦人說道:「我們還能求誰?在這個貧民區,只有吸血鬼的力量才能幫助我們。我們根本別無選擇。」

  「但代價卻是死亡!」春歌叫道:「吸血鬼不一定要這樣做,你們可以拿其他的東西跟他換……」

  「我們哪裡有東西跟他換?而且開條件的是他,我們哪有選擇的餘地……」

  春歌震驚地退後兩步,扶著門板,簡直不敢相信自己所聽到的。

  我竟然都不知道這些,春歌心想。枉費我常常來往此地,我竟不知道這些!已經死了十幾個人了啊,而且可能更多;他們可能都和邁爾莉一樣是受了什麼冤屈,但他們無處可伸,所以才借助於吸血鬼的力量。難道那吸血鬼竟不知道他們的痛苦?竟能這麼輕易地取走他們的生命……

  真正該被吸血吸到骨子裡的,不是那個胡作非為、草菅人命的甘哥嗎?但他雖然被分屍,卻不是被吸血……不,這是什麼想法?他覺得自己的腦子一片混亂,罪惡和憤怒一起在他的心中擾動,讓他的情緒化成淚水,染紅了他的眼眶。

  「那個吸血鬼是誰?住在什麼地方?」春歌忽然問道,語氣相當突兀。貧民區的陽光似乎非常慘淡,以致於春歌的臉色也顯得異常蒼白。眾人聞言之後面面相覷、議論紛紛,似乎是不知道春歌這樣問的理由、也不知道到底該不該告訴春歌吸血鬼的去向。

  最後,終於有一個人站出來說道:「他叫米稜斯.亥剖。我們也不知道他在哪裡,他有一個手下,但這個手下出現的時間也很不穩定……」他的樣子看起來吞吞吐吐,似乎並沒有全然講出真話。

  亥剖?米稜斯?春歌想到了,這個人不就是幾年前惡名昭彰的富豪之子嗎?幾年前他得罪了議員,結果被判刑,但事後卻成功逃獄了;城中的人都傳言他死了,難道他竟變成吸血鬼在貧民區坐威坐福?這地方的正義竟倚賴在這樣的一個人身上?

  「我知道了,」春歌低下頭,表情看起來相當僵硬。接著他抬起頭,快速地走上馬車說道:「走吧。」他的行動有點匆忙,甚至連被冷汗沾濕的頭髮都來不及撥弄。旁聽圍觀的人怔怔地看著他走上馬車,對他的行動又開始議論紛紛。為什麼他走得這麼快?他怕了嗎?以前他常出入貧民區的行動都只不過是做作嗎?春歌對這一切都聽而不聞,只是緊繃地繼續坐在馬車裡。

  馬蹄又噠噠地響了,兩邊的風景行進地非常緩慢。春歌看著前方,好像在看著一個遙遠的所在;他的心中帶著一絲憎恨,這股憎恨簡直充滿他整個靈魂。

  為什麼自己也是一位貴族呢?為什麼自己與那些過著豐富人生卻又不知足的人一樣呢?為什麼自己竟然幫不上什麼忙?為什麼……為什麼……

*       *       *       *       *

  春歌相當粗暴地出手了。在門打開的那一瞬間,他迅速地從門邊轉身,右手已抓住對方的脖子。他用身體的力量將對方推進屋中,左手順手把門關上,同時右手一推,將對方用力地推到地上。

  對方的表情相當驚恐,春歌可以感覺到。也對,畢竟自己與對方素不相識,他一定很奇怪自己為什麼會出現在他家門前,並且這麼用力地將他推到地上吧?那個門扶著地面,一邊試圖站起來一邊叫道:「你到底是……」

  「噓,」春歌將手放在自己唇前,示意對方降低音量。「你是波斯人?」春歌問道,並儘量讓自己的聲音缺乏感情。據他得到的消息,眼前這位被稱為「波斯人」的傢伙事實上是米稜斯的仲介者。他在貧民區中宣揚米稜斯的事,並鼓舞大家向米稜斯尋求幫助;而當有人需要米稜斯時,也只有透過他才能見那個吸血鬼一面。

  「是、是的……」波斯人縮了一下,但他很快地聲音便大了起來:「喂,你到是誰?為什麼來到我這……」

  「小聲一點,我的朋友。」春歌緩慢地打斷,並坐下來說道:「請你講話不要太大聲,因為那會讓我的神經緊繃……我希望你知道,如果我神經緊繃的話,那我可能會做出非常危險的事。我只是要問你幾個問題,你回答完了,我就走。但如果你堅持要大聲嚷嚷的話,那事情可能就沒這麼容易解決了。」

   他的這番威脅倒也不假,他確信自己能力輕鬆地解決眼前這人。身為貴族,他從小就接受不少的武術訓練,而身為遊俠的那幾年更是讓他身手敏健。像波斯人這種小囉嘍,他可以在對方才叫出第一個音的時候就把他弄昏。

  春歌的話似乎嚇到了波斯人,但這個男人仍不甘心就此屈服:「但你到底是誰?你想要做什麼?」

  「我是誰並不重要,」春歌有點不耐煩地說道:「重要的是,我是來這邊問你幾個問題的。你只要負責回答我就好。」

  他的語氣帶著少有的敵意。因為事實上,他相當不喜歡眼前的這個人,因為這人是和米稜斯一夥的。然而,他自己有幾個疑慮必須得到肯定的答案,這才讓他不得不來詢問這傢伙。

  「那麼,讓我們開始吧。」歌特家的長子絲毫不給波斯人說話的機會:「我只有幾個問題;第一,你既然在米稜斯的手下做事,那應該對米稜斯也有相當的瞭解吧?我很好奇,到底為什麼米稜斯要與貧民交易呢?如果他是想吸血的話,他大可大搖大擺地去做啊。據我所知,以前的米稜斯是個殘暴的傢伙,難不成他當了吸血鬼之後便轉性了?」

  波斯人站在那裡,臉色相當為難。春歌坐在椅上等了片刻,然後不耐煩地說道:「聽著,波斯人。跟我說這些對你沒有害處,它能為害你什麼?但如果你不說的話,我倒有可能為害你,懂嗎?事情很簡單。我發問,你答;我問完了就走,好嗎?希望你不要浪費我們彼此的時間。」

  「因為他怕被發現,」波斯人低著頭,但終究是出聲了:「如果事情鬧大了,就算再怎麼不管貧民區的議會也會派人過來敷衍一下,要是被人發現他是米稜斯,那就有可能受到圍捕,畢竟他是得罪過議會的人……如果他施一些恩德給貧民的話,那貧民們就不會把這件事透漏給弗朗上層的人知情。」

  果然如此,春歌心想。「既然如此,」他繼續問道:「那為什麼他要吸血呢?如果他是要施恩給平民的話,那不殺他們不是比較好嗎?」

  「我哪知道,」波斯人看著地板打了個冷顫:「也許他覺得血很好喝,吸血鬼不就是這樣嗎?要是他哪一天饑渴起來,說不定連我的血也喝了。而且他也不希望吸血鬼變多,這等於是讓別人有能力與他抗衡。」

  「他不會這樣做吧,」春歌問道:「你不是他忠實的手下嗎?他怎會吸你的血?」

  「我才不是他的……」波斯人看起來有點震驚:「不,我不是。如果不是受到他的詛咒,我才不會幫他做事。真後悔我當初救了他,那個恩將仇報的傢伙……!」他越說越大聲,直到春歌再做了一個降低音量的手勢他才安靜下來。

  「等等,」春歌問道:「你是說,你是因為受了詛咒才幫他的?那你為什麼不告訴其他人,請其他人來幫你?」

  「誰能幫我?」波斯人苦笑道:「找牧師嗎?我哪有錢請牧師來幫我解除詛咒?認識我的人都知道這件事,這並不是秘密。但我不能對那些貧民說,如果我不每個月找一個貧民來滿足他的話,那死的就是我自己。」

  「所以說,」春歌喃喃道:「你是犧牲別人來拯救自己囉?」

  「我敢說任何人都會這樣做!」波斯人咬牙切齒地說道:「而且那些人都死得心甘情願,我可不想死啊!」

  可憐人,春歌心想。雖然不光明,但仍是為了自己的生命在奮鬥。這種人能說他有錯或該死嗎?但恐怕他是別無選擇。凡是生存在這個苦難之地的人,他們通通都別無選擇……因為沒有人給他們選擇。

  「大致上我都瞭解了,」片刻後,春歌悠悠說道:「還有最後一個問題。他下在你身上的詛咒,除了找牧師之外,還有其他解除的方法嗎?」

  「天曉得,大概是殺了他吧。」波斯人說道:「但那是不可能的事情。」

  「那麼也許你的願望能夠實現也說不定。」春歌冷漠地說道,而波斯人則露出驚訝的表情。

  「你是說殺了他?」波斯人驚道:「那是不可能的!他可是一個吸血鬼啊!除了牧師之外,還有誰可以對抗他?」

  「說得沒錯,你說得沒錯……」春歌喃喃說道:「不過,也許有一個例外--如果你願意幫我的話。」他抬起頭看著波斯人,波斯人看到他的眼神不禁退後一步。這個眼神認真地令他感到可怕,他不敢面對這種認真。

  「你願意幫我這個忙嗎?」春歌再問了一次,語氣堅決。

*       *       *       *       *

  「那麼,你就是這一次的客戶囉?」一個男性的聲音從黑暗中響起。春歌抬起頭,試圖在黑暗中尋找對方的身影。這時只聽身後「啪」的一聲,歌特家的長子轉過頭,發現一個黑影站在自己身前。

  「你想怎樣?」那個黑影發生令人討厭的聲音:「你想實現什麼願望?你應該知道代價是什麼吧?嘿嘿……」他的身形慢慢朝春歌前進,但忽然間,他的動作停了下來,語氣也跟著轉變:「……等一下,是你。我見過你!你是貴族?波斯人!波斯人?你這蠢貨,你帶了什麼人來!……」他邊說著邊急速後退,似乎擔心眼前的人會對他不利。

  「別責怪你的下人,米稜斯。」春歌連忙說道:「我確實是來與你交易的。而且放心,雖然我是貴族,但我和那些信仰塞曼斯的人是不同的,你不用怕我消滅你。」

  想不到他竟看過自己,春歌只覺得自己有些失算。如果米稜斯就這樣離開的話,那之前的算計不就等於白費了嗎?不過他才剛想到這,米稜斯的身影已又從黑暗中回來。

  「你是來交易的?」米稜斯雖然再度出聲,但仍是與春歌保持相當大的距離:「有什麼事情是貴族解決不了的,還需要跑到平民區來找我這個吸血鬼?」

  「因為這個交易有些不同,」春歌試圖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像帶著貪念:「我並不打算出賣自己的生命來獲得幫助。事實上,我所要的正與此相反──我想要得到永恆的生命,我想要成為吸血鬼!」

   米稜斯聽到這話似乎呆住了。「你想成為吸血鬼?為什麼?」

  「我已經說了,為了永恆的生命。」春歌的聲音聽起來充滿慾望:「我在六角區域中將有一個屬於自己的國度,沒有人能違抗我!米稜斯,你可以統治貧民區,而我則統治六角區域;我們將會是地底下的征服者!只要你讓我變成吸血鬼,我就能讓議會不再追捕你。」

  當春歌講完這段話,連他自己都差點為其中的諷刺性笑了出來。能讓議會不再追捕米稜斯?自己連要處置一位議員都辦不到,又有什麼辦法能指揮他們?不過,米稜斯大概是不會知道這一點的。然而在這短暫的安靜中,春歌只覺得諷刺地想反胃,一股酸酸的情緒在他心口徘徊不去。

  「你說你是來交易的,」片刻後,米稜斯再度說話了:「那我能在這其中得到什麼好處?」其實剛剛春歌說他可以成為貧民區的統治者時,他就已經開始覺得心中酥麻了。地下的征服者?嘿嘿,他連想都沒想過。雖然他也不喜歡待在貧民區和一群廢物垃圾住在一起,但他卻沒想到自己可能有翻身的機會。

  「可以讓你以後在貧民區住得安安穩穩,再也不用擔心議會派人來抓你。你甚至可以毫無忌憚地去吸那些貧民的血。而且如果你需要什麼物資,我也可以提供給你……只要你讓我成為吸血鬼,這些我都可以辦到。怎麼樣?你覺得如何?」

  「我還想要更實際一點的東西,」米稜斯決定討價還價:「畢竟我哪知道你會不會遵守約定?我要一些更實際的東西。」

  「那沒問題,」春歌很快地說道:「為了表示我的誠心,我帶來了這個。」他說著便將帶來的皮袋打開,米稜斯具有夜視能力的眼睛一看之下忍不住吸了口氣,整個靈魂都隨之顫抖。天,這袋子中裝著滿滿的白金幣啊!自從他逃獄之後,他到底有多久沒看到白金幣了呢?

  「怎麼樣,」春歌問道:「足夠讓你在六角區域買下一棟別墅了吧?這樣的誠意夠不夠呢?」

  「真是太足夠了,我的朋友。」米稜斯的表情充滿了諂媚,他甚至走上前去抱住春歌:「這樣的慷慨,你想變成什麼都行。」他雖然仍站在這裡,但他的心中卻已在計畫要怎麼去好好地花用這筆錢了。喔,他曾經在夢中夢到以前的豪華生活,他真的好想回到那要什麼有什麼的時候啊!  

 「那麼就讓我們開始吧。」春歌冷冷地說道,不小心透露了自己的心緒,但仍陶醉在美夢之中的米稜斯卻沒發覺。

  「喔,當然,我的朋友。當然。」吸血鬼笑著說道,接著便將雙唇靠近春歌的頸部。在這一瞬間,春歌只覺得自己的雙拳一緊,無數的畫面在他的腦海中流過。他的家、他的父母、初戀所愛上的女孩子、弟弟夏聲、僕人們、老師、原野上的經歷、日出與黃昏的風景、貧民區中人們的臉孔、最後,邁爾莉冰冷的屍體。春歌鬆開了手,知道自己不再後悔。他閉上眼睛。

  說也奇怪,他本來以為會痛,但事實上卻只是一陣冰涼與麻癢從那邊流洩而出。當他再睜開眼睛,他低下頭看著自己的雙手,看起來並沒有什麼不同。

  「結束了嗎?」春歌問道,但當他再次抬起頭時,他也知道自己的情況了。本來黑暗的房間現在在他的眼中竟然一清二楚,米稜斯那猥瑣的面孔出現在他眼前,看起來格外討厭。沒錯,他知道自己看起來沒有什麼不同,但他卻忽然覺得心中有什麼東西不見了、消失了,或者說他再也不可能擁有了。

  「是的,你應該也感受到了吧?」米稜斯笑道:「那永不止息的黑暗生命。」

  春歌看了四週一眼,問道:「這身體和原來的有什麼不同?」

  「不同的可多哩,」米稜斯用很難看的表情笑道:「你的速度變快了,力量也變大了。更棒的是,這雙眼睛還有催眠的力量,能讓你隨便玩女人,但她們都不會記得你。如果你去招妓的話,再怎麼差的技巧都會讓她們覺得那是美好的回憶。」

  「我相信確實如此。」冷漠的聲音傳來,米稜斯抬起頭,臉上的笑容開始消融。黑暗中春歌的雙眼正散發出閃閃的光芒,金黃色的怒意在陰影中表露無疑,那火燄很快地佔據了整個房間,進入米稜斯那毫無防備、脆弱而卑微的心。

 

  米稜斯被丟到了太陽之下,慘叫的聲音迴響在整個街道。

  他的皮膚因太陽的灼熱而迅速變紅變紫,他的臉部扭曲,舌頭因痛苦而伸出,卻又隨著太陽的光線蒸發。他的聲音讓每個人都關上窗戶,沒有人願意猜外面發生何事,他們只是害怕地關著窗躲在屋中,祈禱下一個受害人不是自己。

  春歌站在門邊看著米稜斯,心中不禁浮上一股詭異之感。如果這時自己將手伸入陽光之下,大概也會發生和米稜斯一樣的事吧?

  太陽已不再溫暖,春歌.歌特在黑暗中心想。陰影覆蓋了他的臉,將他的表情藏在心中。這真的非常奇怪,他低喃著。自己為何會這樣做呢?自己與邁爾莉並不熟稔,但為何有一種強烈的復仇慾望驅使他這樣做呢?

  不……也許是因為不只如此吧?身為貴族的一份子,他卻對於貴族的行為無能為力、對執政者的行為無能為力,他什麼都做不了,因為他沒有力量。

  是的,也許當時那個黑暗的聲音便已經在他的心中出現了?在他知道吸血鬼能這樣做時,也許那時他就已經被這股慾望給控制了?所以他……扼殺了過去,將自己埋入土中。如果自己仍是過去的那個春歌,他根本不可能做任何事。

  他還是同情那些貧民,這是沒錯的。他可以感覺這同情已變成他心中最後的聲音與力量。但是那並不光明,而是一種黑暗的喃語……這喃語化成了微笑,悄悄溜上他的嘴角。

  啊!春歌.歌特已經不在了,自己已經不可能再回歌特家了。從此之後,他不可能再姓歌特,也不再願意擁有那個姓;因為他知道自己不配擁有那個姓,他不能讓自己的名字玷辱它。仔細一想,自己竟在不知不覺中背叛了一切,被這復仇與怨恨之火引導到了這裡;自己已不可能再呼喚伊提瑟的神名,因為自己成了不自然的不死生物。

  「波斯人,」春歌呼喚著從剛才就一直躲在暗處不發一語的波斯人:「你在嗎?」

  「我在,大人。」波斯人恭恭敬敬地從黑暗中現身。

  「詛咒已經不在了,」春歌看著門外,米稜斯早已化為空氣:「你現在已不用再受他控制,他已經沒有辦法再對你做什麼了。」

  「我知道,大人。」波斯人敬畏地說道。

  「那麼,」春歌轉過頭:「從現在開始,你願意替我做事嗎?」他的頭髮稍微遮住他的眼睛,但這並不妨礙他的視線。在他的面前,波斯人順從地說道:「我願意,大人。」他鞠了個躬。

  春歌彷彿笑了一下,但那笑容很快便消逝了。他對黑暗中的波斯人伸出手,金黃色的眼睛仍是十分醒目。

  而他已不再是春歌.歌特。

 

  從那一天開始,弗朗的貧民區似乎有了什麼改變。說起來其實也沒有什麼變,他們的生活仍然貧困、六角區域的人仍與他們不相往來。他們仍是受欺壓、弱勢的族群,沒有人能幫助他們。

  但是確實是有什麼東西改變了,這是很難說明的;他們並不是不再落淚、並不是不再死亡,但似乎有一種生命力進入他們的世界、進入他們的靈魂。那是一個隱而不現的東西,連他們自己都不知道那是什麼。然而,的確是有什麼東西改變了。

*       *       *       *       *

  「你問我嗎,小姐?」他的聲音在黑暗中迴響,冷冷的笑聲似乎不帶感情:「你也知道,我們吸血鬼都喜歡故作神秘,所以我們不喜歡透露自己的姓名。不過如果有必要的話,也許你可以叫我春歌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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