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06/12/25

一位精靈的敘事詩

  「克里斯又不見了!」亞剛.羅伊緊張地跑來找他。

  精靈德魯伊──暹諾德的薩弭爾抬起頭來,綠水晶般的雙瞳澄澈地看著眼前的人類。他的神情自在地像是自然韻律中的永恆和諧,沉靜地像是融入滿屋的綠色爬藤。

  「他失蹤已經兩天了,」克里斯之父著急地說道:「而且這次又連一張紙條都沒留下。薩弭爾,雖然之前的事是我們誤會你了,但這次學者公會的人告訴我事發當天曾看到你跟克里斯在一起。所以……如果你知道什麼的話,拜託你告訴我們!」

  「請放心,」精靈德魯伊說道:「克里斯多福他平安無事。只是現在他正面臨命運的考驗,所以才會離開安德利爾,以向未來尋求解答。我相信幾天後他便會與你們聯絡。」

  亞剛聽到這句話後呆了片刻,接著又滿臉怒容。

  「是你對吧!」亞剛生氣地說道:「是你跟他講了些什麼對吧?那些什麼命運的東西……他只是一個年輕人而已,這些東西關他屁事?」他伸出手去抓薩弭爾身上的毛衣,企圖將德魯伊提起來。

  精靈看著亞剛,眼中閃過一絲波動。他能瞭解眼前的人類對他的怒氣,也瞭解他怒氣的真正來由。就如同他之前將克里斯多福擅自離家的行為歸罪於己一樣,他一直對自己引導他的兒子成為德魯依一事懷恨在心,尤其是當另一個兒子不成材的時候。

  這一切他都能諒解,所以他只是逆來順受地被亞剛提起。亞剛揪住他,右手向後一張,似乎要一拳打在他臉上,但這時他的手停住了;他眼中的理性與情緒交戰著,甚至反映到他的表情之上,讓他的臉看起來有點扭曲。

  他為何猶豫呢?精靈想道。因為他畢竟顧忌著自己是克里斯多福的老師嗎?是因為自己教育過克里斯,所以他下不了手?還是他擔心克里斯回來時,會因為知道他曾找過自己麻煩而表示不悅?薩弭爾微微瞇起雙眼,卻不打算為這些問題尋求解答。

  人類的心太複雜了,身為精靈的他一輩子都不會懂。連人類間都不能彼此瞭解了,更何況是他這個異族呢?

  最後,亞剛鬆開手。但薩弭爾並沒有坐下,只是神情不變地看著他。亞剛握緊手,僵硬地說道:「要是克里斯出事了,怎麼辦?」他雖然收手了,但這句話卻有著強烈的威脅語氣。

  「如果是這樣,那必然是循環的一部分。」薩弭爾沉靜地說道:「諸神給了眾生內在自由與外在限制,便是要他們為了向命運爭取內在自由。如果最後的命運是如此,至少克里斯多福的內在是自由的……」

  「放你媽的狗屁!」亞剛終於忍不住了,他上前揮出一拳,狠狠地揍在薩弭爾的臉上。精靈德魯伊被打得倒退出去,撞在牆上。亞剛又衝上去抓住他,大喊:「你當他的老師當了這麼久,就只為了叫他去死!?這種老師不要也罷!」

  去死?薩弭爾心想,不是的。這是第四紀元一位偉大的學者--塞爾林.麥勒說的話。而且他也知道,眾生擁有很多不可控制的外力,面對是唯一得到自由的方法。這點他非常清楚。打從生命出生開始,不可控制的外力便太多了……

  話說回來,其實他剛剛本想告訴亞剛:我會保護他。這是事實。他已經聯絡葛洛瑞翁,請求葛洛瑞翁給他的弟子一切可行的援助,而且他也儘一切可能與他的弟子保持聯絡,無論是藉著維特的力量還是他的力量。

  這句話是他曾經想出口的,但他為何沒有說出口呢?因為他是精靈,精靈是不會這樣說的。說了又有什麼用呢?這種承諾是沒有辦法說出來的。一旦宣之於口,這個句子便不再具有任何意義,也不具有任何力量。

  力量?……是的,力量……一種他現在極需要的東西……

  忽然一個聲音打斷了他的思緒,艾蜜麗.卡拉尖叫似地衝了進來:「你在做什麼!」她跑到兩人身邊用力地推開亞剛的手,同時站在薩弭爾前面。精靈看向這位弟子的臉,這才發現她的表情並不瘋狂,只是對克里斯多福的父親懷有敵意罷了。艾蜜麗瞪著亞剛,雖然滿臉通紅卻又表情嚴肅。

  真有趣,薩弭爾在心中輕聲想道。但這念頭太輕了,輕到連他自己都沒有察覺。他只覺得人類真是一種有趣的生物,幾種看似矛盾的情緒竟能同時在他們身上呈現。

  「克里斯的事,與老師無關!」艾蜜麗叫道:「如果克里斯想跟你講,那他自然會跟你講。如果沒有,那麼該檢討的就是你自己!為什麼克里斯不願跟你講他離開的理由,卻願意跟老師講?你認為這是我老師的問題?你為什麼不檢討你自己,看是不是你什麼地方做了對不起克里斯的事?說不定,讓克里斯離家出走的始作俑者是你也說不定!……」

  不是這樣的,薩弭爾在心中想道。聽著艾蜜麗如連珠炮的辯護,薩弭爾只是想,其實克里斯多福是怕父母擔心才隱瞞自己被詛咒的事,並不是對父母有什麼不滿。但他看亞剛的表情,卻發現艾蜜麗的話正刺到了亞剛的痛處。也許他自己也懷疑過吧?為什麼克里斯多福不跟自己說呢?為什麼一句話都不說就離開了?是不是自己真的做了什麼對不起他的事?也許他在理性上會否認,但他卻會如此懷疑,人類便是如此……

  那麼他該點破嗎?薩弭爾沉靜地想著。如果點破的話,那便是辜負了克里斯多福的好意,因為他不想讓父母擔心。但身為一個精靈,他能坐視真相被矇蔽嗎?而且艾蜜麗的這番話,顯然會讓亞剛陷入痛苦之中,這又不是克里斯所希望的了。他該怎麼做呢?尊重克里斯的決定,還是以一位精靈的身份去點破這一切?

  最後他做了決定。暹諾德的薩弭爾伸出手,制止艾蜜麗那從未停過的話語,要向亞剛說明真相。他面色從容地站上前去,窗外的風吹過他的身邊,襯托出他優雅而輕柔的舉止。

  他張開口,以一個精靈的身份。

 

  所謂的精靈啊……

  傳說,精靈是這個世界上最早的文明種族。文明是由他們而起,並遍佈到整個大陸的。他們是優雅、知性而崇高的生物,即使是自視甚高的矮人都會尊重他們的意見。

  精靈有著植物崇拜的文化性格,他們親近自然,與自然達成美好的妥協,但又能發揚文明的特長,使得野處的生活不失優雅。精靈理性而開明,他們尊重自己以外的生物,不敢自高自大。即使是學術系統極為豐富的人類,也都尊崇精靈學者的公正客觀。

  所謂的精靈,就像是林間飛舞的蝴蝶。蝴蝶儘管拍動翅膀,卻從不振出駭人的旋流。精靈之舞是自然之舞,他們並非不動,但卻不會與世界衝突,而是有如古老傳說的風中之風,以知性、美好的姿態展現他們的生命。他們積極,但從不過份;他們美麗,卻絕不軟弱。力量無法在他們身上糾結,因為他們有如容器;就如同第三紀元的偉大德魯伊所說的:「一隻蝴蝶從這邊飛來,又從那邊走了。思想便是這麼一回事。」精靈也就是這麼一回事。

  雖然他們的美未必璀璨亮麗,但他們確實美麗。那種美不是來在於言行外表,而是來自先天的知性。精靈是文明種族之始,也是至今文明種族中最完美的。但儘管如此,他們卻從不驕傲。

  精靈就是這樣地美好、自然、崇高。

 

  「老師?」艾蜜麗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:「那您什麼時候回來?」

  薩弭爾露出微笑:「等到克里斯的危機解除了,我自然會回到你們身邊。」

  這是?喔,對了,精靈德魯伊這才想了起來。這時離克里斯多福離開安德利爾已經半個月了。他收到葛洛瑞翁的信息,說是關於調查詛咒來源的事已經有了進展,希望他能幫助探查。於是他寫了封信,請自己的老鷹把信交給克里斯多福,並請克里斯多福前往迷幻森林向葛洛瑞翁尋求幫助。

  但是,他為什麼要這樣做呢?當初是他自己說應該讓克里斯獨自面對命運的,為什麼現在自己要出手幫他?以一個精靈的觀點來說,他不該插手他人的循環才是,但他現在卻要與他的人類朋友聯手,解決自己弟子所遇到的困境,這是為什麼呢?

  當薩弭爾有在路上時,他腦海中忽然浮現一句話。遙遠的陰影彷彿回到了他的心中,那始終擺脫不去的烏雲在他的靈魂深處重現。精靈的臉色仍然平靜,但他的心卻已如大海深處一般暗潮洶湧。

  也許,他心想。也許我還有什麼地方,像是人類吧?

 

  據說精靈是傾向伊斯提紐斯的。

  伊斯提紐斯,知識之神。理性的源頭,掌握四大原素的本質。在這位神祇的影響之下,精靈具備了理性的天性。相較於其他種族,他們少了對真善美的強烈熱愛,也少了強烈的情緒和使用法師法術的力量。

  但水之森林中的情況卻非如此。據說在水之森林出生的精靈,出生時便會受到水之森林之主──神靈莎希須赫的庇護,天生便具有施展法師法術的能力。本來法師法術是由力量之神馬爾提斯所統轄的力量,天生便缺乏馬爾提斯所掌握的黑暗面及慾望的精靈,是不可能順利使用力量之神的法術的。

  然而水之森林的精靈卻沒有這樣的問題。因為莎希須赫賜給他們力量,讓他們能夠自由使用馬爾提斯之力。但是,這並不是沒有代價的。莎希須赫從眾多的精靈中選出一位,並賜予守護者的名號,使其女性子嗣承受莎希須赫付予的責任,也就是保護森林不被破壞或傷害。

  儘管守護者一族必須負擔這樣的責任,但大部分的精靈則是自由的。除了具有使用馬爾提斯法術的能力之外,他們多半與其他的精靈並無不同。然而,莎希須赫的意志是難以瞭解的,正如馬爾提斯一般,那種純粹的慾力往往缺乏足以說服人的理由。

  八十年前,一位受到莎希須赫眷顧的精靈誕生了。他既非守護者一族,又非女性,但莎希須赫卻破例將強大的力量賜予他。祂甚至未曾向他的父母提起。

  這個孩子自幼便極有馬爾提斯的天賦。精靈們儘管被賜予了力量,但仍不能瞭解馬爾提斯的屬性;對於馬爾提斯的恣意妄為,他們是完全不能理解的。但這孩子不同,他不但具有施法的能力,同時也對馬爾提斯的神性非常瞭解。他在精靈法師中一直非常突出,十二歲便能背出馬爾提斯的六十三分身以及其屬性,這對一般的精靈來說是相當困難的。

  但是,困惑很快就來了。隨著年齡增長,他漸漸開始覺得奇怪;為什麼自己總是會有一些其他精靈不會有的想法呢?他一直覺得自己與其他精靈不同,同時這個不同點也讓他感到恐懼。但,精靈會為這種事感到恐懼嗎?本來每個精靈都有可能不同,根據循環,精靈會害怕自己與其實精靈不同嗎?

  他不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為何。他只知道,他會怕。

  當下一任的守護者繼任時,他正在自己的房中看法術書。這時,莎希須赫的意志降臨了。對莎希須赫的信徒來說,這是一個莫大的恩寵,因為幾乎只有守護者一族才有機會直接與莎希須赫心靈溝通。但就在那天,他得知了一個讓他幾乎不能接受的事實……他這才知道他為何恐懼,而且他的恐懼也成真了。

  原來莎希須赫基於自己對這個孩子的喜愛,在他的靈魂中注入了馬爾提斯的種子。這是這位龐大神靈的關愛表現,但真相卻讓這個精靈青年受到很大的打擊。原來他之前的天賦都不是自己的實力,而只是神靈的恩寵罷了;不但如此,他還被迫背負了一個無法逃避的原罪--他的靈魂並不是純粹的精靈靈魂。

  當天晚上他就逃了,逃出水之森林。他不是經由循環離開的,而是因為自卑、痛苦、以及怨恨而離開。他背離了馬爾提斯,再也沒有使用過力量之神的法術。他轉而信奉馬爾提斯的妻子,自然之母伊提瑟,希望能藉此得到心靈上的慰藉……

 

  「你可以自己做決定,薩弭爾。」葛洛瑞翁說道:「這件事可能已經不光只是你弟子一人的事了。而我要請你幫的忙,也未必對拯救你徒弟有直接的幫忙。」

  「但是,它仍然可能拯救我的徒弟,對嗎?」薩弭爾柔聲問道。

  「是的,它仍有影響。」葛洛瑞翁說道:「但我不確定幫助大不大。」

  「就算只有一點機會,我也願意嘗試。」薩弭爾起身說道。他的表情看來相當溫和,溫和到好像白玉雕像一般完美無瑕。

  是的,就算只有一點機會,他都願意嘗試。現在回想起來,為什麼那時自己願意盡全力幫助克里斯呢?自己第一次遇到克里斯又是什麼時候?他回想起四年前的場景,忽然覺得自己心中情緒起伏……

  克里斯確實是他相當珍愛的一位弟子。但其中的原因,他卻不甚瞭解。如果真要說的話,大概就是克里斯與世無爭的個性吧?與一般的人類不同,克里斯幾乎沒有什麼野心或慾望;對他而言,這個年青人就像是人類中的精靈一樣……

  但照理來說,自己不是應該憎恨嗎?雖說精靈不該憎恨,但自己應該極不願看到類似的人物才是,而事實卻非如此。克里斯多福身上有一種特殊的氣質,那種純真的氣質將他吸引過去,他完全是不由自主。

  不過,新的恐懼又從心中產生了,那不屬於精靈的部分總是這樣地摧殘他。他開始害怕自己為什麼要當他的導師。看到一個這樣的人,不是應該讓他天真而自由自在地成長嗎?為什麼自己要當他的老師,去主控他的未來呢?自己當初在他面前展現伊提瑟的力量是對的嗎?自己真的只是單純地想要收他做徒弟,還是要對這個命運進行報復,將過去的錯誤強加在另一個無辜的生命上?薩弭爾感到害怕,只能儘可能地不去幹涉克里斯。

  他絕不能讓自己變成一個因為喜愛便恣意決定他人命運的精靈。

 

  逃出森林的精靈孩子,後來長大了。但他卻不願承認自己來自水之森林。他自稱是一位來自暹諾德的德魯伊,在斐羅緒大陸上四處行走。他漫無目標,只是沉默地進行那無止盡的旅程。

  暹諾德,是拉比附近的一個小山丘名稱。精靈青年在那裡遇到了他終生的朋友--一隻狼獾,他給牠取名叫維特。這是一個通用語名字,與他認識的第一位人類朋友同名。接下來長達三十年的時間,他穿越了整個大陸,走遍一切他能走的森林,拜訪各地的德魯伊社群,但通常只留一兩個月便離開前往下一個地方。中部的氣候變化頗大,不能一言以蔽之;但新露草原的地面星空、失蹤森林的如夢落花、迷霧森林的深幽綠蔭,有多少人能在有限的人生中看遍?北方的風相當強烈,在風域尤其如此。但隨著進入洛斯雷爾平原,風便漸漸小了。天空看起來不再這麼地藍,而空氣也頗為乾燥。南方的文化有很深的海洋影響,而且樹都不高。雖然如此,但仍有不少的德魯伊聚落。

  這一切的一切都被他看遍了。他像是風一樣地吹遍大陸,正如古老的地侏傳說。但,他心中卻有一個根,那是讓他痛苦的根源,因為他永不可能像是真的風一般清靈,那來自土地的黑暗,隨著陰冷的大浪緊追著他的影子。他擺脫不去,因為他知道自己的身後有著什麼……

  因此,即使他已經收了一些弟子,但卻必須不斷地離開與前進,就如何一般的精靈因為循環而離開一樣。在這麼多弟子中,只有一個叫艾蜜麗.卡洛跟著他一起旅行。他很感激這位弟子。

  在流浪了三十多年後,他來到了一個叫做安德利爾的小鎮附近。這是在弗朗境內的小地方,大約只需要幾天的路程便能到達水之森林。成年精靈向北望去,卻看不到水之森林的蹤跡。他的旅程尚未結束,因為他的生命尚未結束。雖然到到這裡了,但這也只能是他生命中的匆匆一瞥,他不是為了見莎希須赫才回來的,如果他想的話,他隨時可以聽到神靈的聲音,但他已經封住自己的耳朵三十年了。

  就在他準備離開的時候,他遇到了一個孩子。一個天真的孩子,一個讓他喜歡的孩子。雖然那是一個人類,但他就是喜歡他。就如同馬爾提斯的信徒所堅信的,喜愛這種事,是不需要理由的。

  忽然間,他好像找到了家一樣地,想要留在這裡。他對這個弟子充滿期望,雖然連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期望什麼,但他就是在這裡留下來了。在安德利爾的日子非常快樂,住在鎮上的人也很和善。這裡似乎是一個可以讓他忘掉過去陰霾的地方,他終於可以躲過心中的那一片烏雲,成為他自己真正想成為的人。他傳授他的弟子自然之道,並告訴他們不能逃避命運。命運這種東西,一定要面對它、對抗它,而不是屈服。

  是啊,就好像他自己一樣。如果他當初順從莎希須赫的意志,也許就是一個完全沒有機會體驗自由的人了吧?所以,命運是必須與之抗衡的。不是要去違反自然,而是不能屈就於外在限制。只有對抗命運,內心才能突破牢籠,得到自由……

  儘管他過著這麼幸福的日子,但他卻從未忘記這件事。

  也從未忘記自己對於「自由」的期許……

 

  薩弭爾一個人倒在無頂之塔中,四周寂靜無聲。精靈微微睜開眼,看到了這座塔無法遮蔽的美麗星空。微風徐徐吹來,讓他金黃色的髮絲微微飄動,但因為他的頭髮已被血跡沾染,所以輕柔不再。

  敵人已經不會再攻上來了,他很清楚。因為他們已經知道自己的命運,所以便離開了。至於自己最後的下場為何,既不重要,也不值得關心。他知道自己離死亡之門已近在咫尺。

  忽然他的心中產生一股厭惡;他想到,死後的異界不正是馬爾提斯的女兒阿爾東掌握的嗎?難道說自己放棄力量之神這麼久了,最後還是無法逃離祂的擁抱?

  這時一個腳步聲響起,沙沙地好像行走在落葉之間。精靈綠寶石般的眼珠轉動,只見一道白色的身影輕柔地飄落在他身邊。雖然精靈沒看過這個人,但是因為祂的話語已在耳邊徘徊數十年了,所以他立刻就認出了祂。

  「你快死了,我的孩子。」莎希須赫柔聲道,卻沒有把話說完。

  薩弭爾看著祂,知道剛剛聽到的腳步聲只是幻覺。這裡離水之森林太遠,祂是藉著自己的心現形的,這個影像只存在於自己心中。

  「你能救他嗎?」精靈忽然說道:「你能幫助我的弟子嗎?我曾經求過你一次,請你救活維特,當時你答應了。我現在也只有這個要求,你能答應我嗎?」他的語氣帶著一如往常的平靜,就好像隨口說說一般。

  莎希須赫看著他,臉上的表情不是凡人所能看穿的。片刻後,祂的聲音再度響遍薩弭爾的心靈:「上一次你答應留在水之森林,卻沒有實現承諾。但是我並沒有追上你逼你兌現。現在,你有什麼能向我保證的東西呢?」

  「就因為我要死了。」薩弭爾輕聲道:「這是我死前的最後一個要求,難道你不願意幫我嗎?莎希須赫……我覺得你虧欠我,所以至少……」

  「就因為你快死了,所以才更沒有籌碼。」莎希須赫打斷他的話,但祂的態度並不嚴厲:「你應該知道,你的靈魂會在死後回歸水之森林的殿堂,這是已被註定的命運。至於你的要求,我從未覺得對你有所虧欠。我來,只是要聽你親口許諾。」

  「我不會回到水之森林的。」薩弭爾柔聲道:「我離開水之森林這麼多年,上天不會要我這種時候回去;伊提瑟會保佑我的。」

  「所以這就是你的選擇,」莎希須赫柔聲問道:「你仍是暹諾德的薩弭爾,而不是水之森林的薩弭爾?」

  不知為何,薩弭爾竟感到自己有一絲遲疑,但最後他仍是點了點頭。在他面前,那掌握他一切命運的神靈一言不發。祂在想什麼呢?薩弭爾心想。祂真的覺得祂沒有對不起自己嗎?還是祂其實心懷愧疚,但卻不願承認?不……不會有這種事的,他很瞭解馬爾提斯屬性的神靈。

  片刻後,那純白色的身影消失了,一句話都沒有留下。薩弭爾看著空蕩蕩的塔頂,一時悲傷和感慨湧上他的心。

  最後自己竟是這樣死的嗎?回想自己的一生,感覺上竟是一片空白;除了對於黑暗力量的恐懼及對抗之外,他幾乎什麼都不記得……那些他曾看過的天空呢?那隨著時空而變化的美麗森林呢?現在正在他頭上有如流水的星空呢?那一切都空了、消失了、都不存在了。

  不,薩弭爾輕聲說道。在最後的這段時光中,他曾具有力量……他可以感覺到。即使不藉著馬爾提斯,他仍具有力量。只是那太薄弱、太微不足道。當那藍衣少女舉起手,他竟連一點招架之力都沒有。不但如此,天階模型的一角仍是被奪走了,他根本無法阻止對方。

  所以,他仍是幫不了克里斯。這段期間他所做的一切,都是徒勞無功的。

  薩弭爾伸出手,好像想要抓住星空一樣,但他的手卻在空中停住了;星光從他的指尖流下,讓他回想起三十多年前的夜晚,他遇到維特的時候。

  「維特,我的分身……」精靈德魯伊對著星空喃喃說道:「你能幫助我嗎?你能代替我,在克里斯的旁邊守護他嗎?或者是……」他心中忽然響起一個聲音,那是來自馬爾提斯之力的悸動,是一種他極為熟悉的對像在他心中的模樣。是維特吧?他心想,是維特的精神穿過千里來到他的身邊向他許諾了。他輕輕地將手放下,撫摸維特在他印象中的皮毛。

  「維特,只怕我又要對不起你了。」薩弭爾虛弱地笑道:「當年,我不該請祂將你復活,讓你變成這樣。現在,你願意讓我施這個法術嗎?也許透過這個法術,你我還能躲過命運的追蹤,進一步幫助克里斯。你願意嗎,維特?這可能會讓你遇上危險,因為對方可能會將你也當成目標……」

  狼獾無言地舔了舔精靈,並在他的身邊坐下。薩弭爾倚著牠,輕輕地舉起手,準備施展最後一個法術;他知道狼獾想說什麼,他與牠心靈相通。精靈德魯伊在心中對伊提瑟叫出了最後呼喚,並感覺到自己已與自然融為一體,那風、雨、雲、月,都已在自己體中。那自然旋流自他的體內竄出,將他的肉體化為了地水火風,飛散在這天地之間。

  然後狼獾站起來,眷戀地看了薩弭爾一眼。牠一聲悲鳴,接著再也無法連結上薩弭爾的心,而從精靈眼中消失了。

  就像霧一般,這已是薩弭爾最後的形象。他有如一片沒有重量的沙塵,感受到自己正隨風消散;他的龍形已再也無法維持身體的形態。這時世界在他的眼中已經變樣,他所看到的只剩下淡淡的乳白色;那白色變著一望無際,鋪成一個什麼都沒有的空乏世界,正如同他的心一般。

  這就是死前的景像嗎?還是這一切都只是我的幻覺?啊……幻覺的掌握者,月神瑪絲提雅,這是你讓我看到的嗎?薩弭爾放鬆靈魂,想讓溺水的靈魂浮上水面,從這個世界解脫。

  忽然,一陣恐懼再度擄掠他的靈魂。他張開眼,驚訝地發現水面上的是什麼。那景象正是他所熟悉的,同時也是他最害怕的夢魘;那是水之森林,是他的出生地,也是他一輩子想逃離的地方。

  薩弭爾驚訝地看著水面,才發現莎希須赫果然沒有騙他。一股淡淡的絕望如流水般流入他的靈魂,將四周變成藍色。結果竟然是如此嗎?他逃了一輩子,但最後卻被迫再度回到這裡。那他這一生的逃亡到底算是什麼?他這一輩子,到底做了些什麼呢?

  所謂的精靈啊,是世界上最美麗的生物。他們的舉止猶如自然之舞,瀟灑行於天地之間。

  年輕的精靈看到書上的這段話,心中暗自竊喜。原來自己是這麼崇高的生物啊,我竟到現在才知道。而且,這段話還不是由精靈寫下的,而是由人類所言,這更表示這並不是精靈的自吹自擂,而是連其他種族都認同的。

  不過,為什麼那位年長的精靈並沒有唸出這一段呢?而且,為什麼旁邊的精靈也對這一段沒有興趣呢?年輕的精靈對此感到疑惑,難道他們都沒有看到這一段嗎?

  年長的精靈直接開始講精靈文化中的基層哲學,也就是循環。所謂的循環,指的是一個靈魂自然的自髮狀態,也就是順從自身並具有行動的能力,並能在各種關係中密切對應的現象。

  年輕的精靈聽著,卻不是相當有興趣。雖然他知道循環在精靈文化中是相當重要的觀念,但這種東西以後再學就好了。話雖如此,但身旁眾人對他有興趣的段落沒反應,也已讓他熱情全失。他彷彿賭氣般地直接看下去,不打算聽年長的精靈講課了。

  然而,當他知道自己雖然空有精靈的外表,但靈魂卻不是純粹的精靈後,他簡直氣炸了。對他來說這實在是太不公平了。精靈唯一的缺陷便是不能使用馬爾提斯的力量,本來他以為生在水之森林的他早已克服這點了;不但如此,他更是其中的佼佼者……他從沒想過自己的靈魂竟不同於一般精靈。

  他實在是很難不懷恨,因為這不公平。身為精靈的他,為何竟不能是精靈呢?於是他再也不用馬爾提斯的法術,再也不承認自己的出生地;他沒辦法原諒自己,也沒辦法原諒自己的神靈。所以他就這樣地逃走了,再也不回去。

  原來是這樣的啊……薩弭爾張開眼睛,心中恍然大悟。原來是這樣啊,其實他從來沒有去對抗命運,只不過是逃離命運罷了。這幾十年來,他帶著恨意,以對抗命運的名義逃離一切,讓自己相信自己是無辜的、自己是受害的。但這卻只是讓他走上一條沒有未來的路,因為他從未傾聽自己內心的聲音。

  然而,他從來沒有必要是一個精靈。生命中有太多不可控制的外力,莎希須赫的旨意便是其中之一。然而,那不就和他身為一位精靈一樣嗎?一切都只不過是無法控制的外力罷了。有些人出生在貴族世家,有些人則出生在窮苦之地,這都是不可逃避的一部分。他何必因為自己不是精靈而離開水之森林呢?

  不……或許他早就察覺到這一點,只是不願承認罷了。因為如果他承認的話,就等於承認一開始便是自己背棄了循環。然而,這卻使得他一再地背離循環,使他不知道自己是誰,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。他只能這樣無所適從地渡過一生,卻無法瞭解自己存在的意義。

  但是儘管他一直在逃,循環卻始終在指引著他。雖然循環是精靈文化的基底,卻是存在於一切事物之中的,就算不是精靈,也能被循環所指引。所以,我是被循環所指引了吧?薩弭爾心想。

  是的,這就是他為何幫助克里斯的答案。儘管乍看來之下,以精靈的身份並不該介入他人循環,但事實卻不是如此;他只是順著自己的內心這樣做罷了,循環就是這麼地簡單。所以他做出了選擇,並接受循環、接受自己,儘管代價是死亡,但是那就是循環--而他終於找到了自己。

  薩弭爾笑了出來,並朝著水面伸出雙手。

  「我是水之森林的薩弭爾,」精靈笑道:「但我卻不屬於這裡。我的靈魂屬於這個大地,再也沒有什麼事綁得住我。」

  他笑著,並看著水面的光芒越來越強。他一點都不擔心,因為他終於知道自己是誰了。而他的一生也不是毫無意義,因為他最後對於自己內心的實踐已經讓他了無遺憾。他的心中不再黑暗,而是朝向光明的水面,那是多麼地自然而然?他現在才知道順從循環的體驗竟是如此美妙。

  然後,他自水中浮出,卻什麼都沒有浮起來。當他離開水面時,水面上是空無一物的,只有幾絲波紋蕩過,像是風中蝴蝶所舞動的自然之舞。

  這時遠方的維特發出了一聲悲鳴,似乎是在哀悼什麼。狼獾發足狂奔,不理會身後克里斯的制止。只見平原上一隻狼獾在月下疾走,寂靜的秋草隨風掃過月亮的面容;那星空仍是如此平靜,而月色則是亙久不變。維特的身影在小丘上回頭,看著眼前無止盡的過去與未來。

  最後一聲狼嚎響起,帶來了一陣風;然後,風停了,四周寂靜,停止一切由風所帶來鼓譟。

 

  莎希須赫手中的沙流盡了。神靈張開手,溫和地看著手中留下的最後一粒沙。接著,祂將手倒過來,讓最後一粒沙也落入時間之流。

  「真是遺憾,我的孩子。」神靈宏大的聲音在祂的空間中響起:「如果你回來的話,那你還能活著,以另外一種方式。」

  但是那是你的選擇,我不會幹涉。莎希須赫心想。祂張開眼,眼中看出去的範圍能達幾千哩,祂看得到過去也看得到未來。在整個時空之流中,一個薩弭爾的遭遇算得了什麼呢?在同一時間,有無數個與他類似卻又不同的故事發生著,這一切都看在神靈眼中。不只是莎希須赫,還有更多的神靈都在看著。

  而薩弭爾也看到了。他看到了那些森林、那些雲、那些風、那些草。森林中飄落的紅葉撥動溪流,風與雲像是線一般地在林間穿梭織繞。在萬物的流動中,生命便這樣地被編織出來,薩弭爾正是其中之一;那平凡、卻又美麗的歌唱正迴響著……

  這首,一位精靈的敘事詩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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