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06/12/25

南京之露

民國二十六年十二月

  儘管外面的槍聲和吵嚷聲不斷,陸秀嫣的心卻一直是平靜的。她悄悄地跪在桌前,輕聲道:「大哥這會兒還在睡嗎?我想,也該醒來了吧。」看著空蕩蕩的房間,陸秀嫣捧起了桌上的一尺清冷,停了一會兒,跟著猛然插進胸口。
  陽光透過紙窗的光飛舞在風中,零亂地照著木製的地板,也照著新濺上的殷紅。
  沒有多少掙扎,陸秀嫣倒在桌前;她的身體是如此地平靜,秀麗的面容尚帶著一絲生色,這場景虛假地彷彿連時間都失去了真實而停止。
  「秀嫣!」光芒隨著門的開啟灑落她的身體。

民國十一年三月

  唐大坐在窗前,看著高聳的草叢--這兒是他的天地。由於田在另外一邊,所以這裡的草就沒什麼整理;現在他幾乎長得和這些狂傲的野草一樣高了,也到了差不多可以下田幫忙的年紀,然而不論多忙,他都一定會抽空來看這一叢野草,因為裡面充滿了他的幻想。隨著年齡的不同,身高的變化,裡面的幻想也跟著流轉。
  忽然草叢動了起來,搖得很厲害。唐大嚇了一跳,現在沒有風啊!怎麼草叢一直在搖呢?草叢的搖擺一直沒有停止,唐大便跑去跟母親說:「窗邊的草叢一直在搖。」
  「是貓吧?」母親說。
  可是唐大不相信,草叢一直在搖,讓他想到從說書先生那兒聽到的鬼故事--那是他放著正事兒不做溜去聽的,回來後還被罵呢!不過他覺得說書的先生真是厲害,他們一定識得很多字,才讀得了書,說故事又講得精彩;他講故事給鄰家的小妹聽,小妹卻覺得無聊,如果她去聽說書先生講的話,一定會覺得有趣極了。
  等唐大清醒過來,發現草叢已從劇烈的搖動變成輕微的起伏,然而說書先生、識字、隔壁的小妹,還有自己想的故事,已在心頭繚繞不去。

民國二十四年五月

  陸秀嫣倚著門,說道:「大哥,你看這邊的草叢一直動呢!」
  「是貓吧!」唐鳳看著報紙,頭也不回地說。

民國十八年七月

  唐大的父親嘆了口氣,道:「早在答應你去私塾的時候,就知道有這一天了。也罷,為著這天,我早就預存了些小錢。」他把錢交到唐大手裡,說:「如果在南京發展不來,隨時都可以回來。」
  「對不起。」唐大感到愧疚。
  「沒關係,有你弟弟幫助也夠了。」
  「如果我成了名作家,就將你們接到南京去。」

民國二十二年九月

  唐大站在車站前,手上拿著用最後的錢買到的一張火車票,看著另一班火車過去。他看了看車票,搖了下頭,便找了張椅子坐下來。
  「我平白地浪費了四年……!」他感到丟臉,但為了生存,他不得不回去。
  唐大沒想到南京是一個競爭這麼激烈的地方,連想在報社找個工作都不可得。他們似乎瞧不起私塾唸書的人,這兒有許多學院,他也看過那些學生,確實是穿著整齊,一副上流社會人士的模樣。
  我呢?四不像!唐大又羞又惱地想著。

  天空中飛過一陣尖銳的聲音,但唐大埋著頭縮在椅子上,什麼都聽不到。但很快地他便發現一些吱吱喳喳的吵嚷聲紛紛從自己身邊經過,他抬起頭,發現大家都聚在車站門口。
  唐大看著門口,又低下頭來看著車票。
  細碎的吵嚷聲仍持續著,像是種單調而有節奏的樂器。唐大站起身來,也往車站門口擠去;等他看到站前發生的事,不禁吸了口涼氣。
  原來車站門口有一名少女被壓在十幾根鐵柱之下!這些鐵柱似乎原本為了某些原因而放在車站門口,卻因為意外而倒了下來,壓住了正經過的少女!唐大擠過了人群,叫道:「通知醫院了嗎?通知醫院了嗎?」說著才擠到少女身前,幫她把鐵柱搬開。
  而看熱鬧的人群似乎這時才知道要通知醫院,要將少女救出而紛紛蠢動。慌亂的人們來回奔走,唐大探了一下少女的氣息,幸好,她還活著。這時少女發出痛苦的聲音,唐大忙問道:「小姐,你沒事吧?」那少女呼出了幾口氣,說:「找……我爹……」
  「你說什麼?」唐大聽不太清楚。
  少女現出痛苦的表情,又昏了過去;這時幾個人叫了輛車,要將少女送到醫院,但有人說待會兒醫院就會派人過來急救,把人帶跑了卻醫誰來著?雙方因而吵了起來,唐大則皺著眉,一直擔心那少女會不會忽然斷氣。
  這時去醫院的人總算帶了醫生來。那醫生帶著醫護用具,但是一看到情況後便嚇呆了;這麼重的傷勢應該要立刻送醫院啊!他也來不及罵那些旁觀者,當下做了些維持生命的簡單手術,同時問道:「是誰發現這起意外的?」
  眾人停了一下,隨即響起一陣又一陣的聲音,讓那醫生升起一陣無力感;這時唐大不知為何,竟自告奮勇地說:「我知道大部分的情況。」他話才說出口便又後悔了,因為他擔心有後續的事,可能讓他趕不上火車;這可是他用最後的錢買的車票。
  果然醫生說:「很好,你跟我過來。」說著便將少女送上車,要送到醫院。唐大說:「可是我要趕火車……」他話剛說完,才發現原來火車已過站走了,車頭的餘煙尚飄蕩在南京車站的空中。
  「好吧。」他感到無奈,不過也許運氣好的話,還可以向那女孩的父母索取車錢,儘管那讓他有點羞愧,但除此之外也無法可想了。

民國二十五年十一月

  「你還不明白嗎!」陸禎祥一拍桌子,喝道:「日本人一直來挑釁,持早會發生戰爭的!現在還有辦法撤退到內陸去,你為什麼不走!?」
  陸秀嫣靜靜地坐在椅子上,對著她的父親,低頭說道:「我不能放著唐大哥一個人離開這裡。」
  「那就帶他一起走啊!」

  「不可能發生戰爭的,岳父未免想太多了。」唐鳳說:「我不走,好不容易能在南京闖點名堂,我怎麼能放棄呢?」
  「可是……」
  「沒什麼可是的。」唐鳳搖手道:「如果岳父一定要你走,那你們就先到重慶沒關係啊。反正不會發生戰爭,我們持早會再見面的。相信我,只要再過個兩年,我一定可以成名的。」

  「你可想清楚了!」陸禎祥拿著雪茄,指著陸秀嫣道:「你到底是走不走?」
  陸秀嫣安靜地坐在那,陸禎祥用力吸了口雪茄,開始來回跺步;這時陸秀嫣抬頭了,只見她堅定地說道:「不走。」
  陸禎祥怒道:「就為了他!連我都可以放棄十幾年在上海建立的基業了,那小子有什麼不能放棄?他敢不走?就算打暈也要拖著他走!」
  陸秀嫣哀求道:「爹,這樣他會恨我們的!」
  陸禎祥咬著雪茄,怒道:「恨!」他來回跺步,過了一會兒又停了下來,指著陸秀嫣,彷彿要說什麼,卻又重重嘆了口氣,繼續跺步。
  陸秀嫣就只是那麼坐著。
  「早知道我就不幫助他了!」陸禎祥生氣地走入房間,甩上了門。

民國二十二年九月

  陸秀嫣在醫院中醒來,看到眼前模糊的人影:「……這裡是……?」
  「這裡是醫院。」她聽到一個人說:「那一位是醫生。」陸秀嫣轉過頭,茫然地看著醫生。她感到一陣頭痛,發生什麼事了呢?只聽醫生說:「你受了這麼重的傷,但才五天就醒了過來,還能說話,倒是挺幸運的。」他指了指唐大:「這位是發現你受傷的人。」
  陸秀嫣緩緩點了點頭,醫生續道:「據我的觀察,你恢復的速度蠻快的,不過我建議你住院繼續觀察……現在我要去看下一個病人了。」說著便走出病房,只留下唐大和陸秀嫣兩人。
  陽光照在泛黃的窗簾上,將整個病房變得黃黃的;這時不知是哪個病人開始咳嗽,打破了房中的寂靜。
  唐大和陸秀嫣兩人都不說話。
  「我……是怎麼受傷的?」忽然陸秀嫣問道。唐大看向病床的床腳,說:「呃……其實我也不是很清楚,我只有看到後來發生的事,那時你已被壓在鐵柱下了。」
  「可是……醫生說是你發現我受傷的。」陸秀嫣對醫生的話有印象。
  「那不是真的。」唐大說:「因為當時一片混亂,卻沒有人出來說明事情的經過,所以我就出來說明……但事實上我並沒有看到事情是怎麼發生的。後來為了應付醫生和警察,所以我就捏造一些之前的事……反正這也蠻好猜的。」
  「我想到了,」陸秀嫣說:「是你叫人通知醫院的,對嗎?」
  「是啊。」
  兩人沉默了一會兒,陸秀嫣又道:「這幾天你都一直待在這兒?」
  「是啊,我也沒地方回去。」
  「為什麼?」
  「因為我沒趕上火車。」唐大開始準備強調車票的事了。
  「那……你要回哪裡?」
  「我本來住在徐州的鄉下,前幾年來到這裡發展,但是一直沒法兒出頭,所以就用了最後的錢買票回去。」
  「發展?」
  「嗯,因為我懂得讀寫,而且自認為能力不差,所以想在南京發展,看能不能成為作家。」唐大有點五味雜陳,因為對方竟然沒注意到他提到他用最後的錢買車票。
  「你懂得讀寫?」陸秀嫣揚眉道:「那你可以幫我寫信給我父親嗎?」她試著舉起手:「我的手似乎不能動。」
  「啊,可以的。您的名字是?」
  「陸秀嫣,山明……呃,秀麗的秀,嫣……是嫣然一笑的嫣,你呢?」
  唐大皺了皺眉,說:「唐鳳,鳳毛麟角的鳳。」

民國二十二年十一月

  「你的故事好有趣喔!」陸秀嫣笑了出來,她正在聽唐鳳編的故事。
  「是嗎?」唐鳳微微笑道。
  「真的,我覺得你很有才華。」陸秀嫣認真地說。
  「謝謝你的誇獎。」
  「對了,我跟我爹爹提到了你的才能,所以……」
  唐鳳豎起耳朵,只聽陸秀嫣說:「……他替你把南京的出版社關節打好了,還幫你找了個報社的編輯來做。」

民國二十五年一月

  「共產黨真是越來越囂張了,幸好國軍制住他們了。」唐鳳道:「這些事我會寫在報上。」
  「日本人不也是也越來越囂張了嗎?」陸秀嫣擔心地說。
  「日本人怎麼敢在中國的領土囂張?要是敢來,我們國軍照樣把他們打得落花流水。」唐鳳不屑地說。

民國二十六年十二月

  「日本人殺進來啦!日本人殺進來了!」南京城裡一片混亂,所有人都忙著躲藏、竄逃。
  「什麼!?」唐鳳大驚,秀嫣呢?該死!昨天不該睡在報社的。他跑出門,拚命地推開人潮;南京城的遠處傳來陣陣的槍聲,人們死命地逃亡,小孩子倒在地上,發出哭喊。
  「秀嫣!秀嫣!」唐鳳的叫聲在人群中顯得異常微弱。
  「秀嫣!」他推開門。

  房間中刷下一片慘白,陸秀嫣像平時一樣靜悄悄地倒在地上,胸前一把寒刃,灑著幾滴血。唐海喉間幾聲啊啊的聲音,身體瞬間涼了,時間彷彿停了下來,四周無聲,虛假的無聲。唐鳳跪下,輕輕地將陸秀嫣的頭摟到自己懷中,喃喃道:「秀嫣,你怎麼了?……你怎麼了……我們怎麼了……我……」他的眼淚又流了下來。
  「我……應該離開南京的!我……秀嫣……」
  陸秀嫣的表情平淡的像是不在這裡。
  這時唐鳳看到桌上擺著前幾天陸秀嫣整理好的稿子,他茫然走過去,看了看稿紙,遲緩地抓起筆,開始寫……寫著未完成的作品,本來應該出版的作品,可能讓他出名的作品……和著他的涕淚。
  門外槍聲漸近,「唰」的一聲,大門打開。
  這打擾不了他,很少有東西能打擾他。他仍然茫然地寫著接下來的故事。
  「砰!」
  鮮血染上了他的故事,唐鳳倒了下來;陽光輕輕地飄上,摟住他最後的一滴淚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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