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06/12/25

離婚

  空氣中,一直有種氛圍。就像是薰了煙也似,散不去的。你聽那吱吱喳喳,那是文件翻動的聲音,好像有點悅耳,但也實在銳利。不過,聽久了,就習慣了,好像沒有什麼。法官宣讀條文的聲音也是,穩重、莊嚴,聽起來可靠極了,但這般絮絮叨叨,直如和尚唸的經文;一聲聲敲著木魚這麼凝重,很快聲音就飄到耳後方去了。只有木魚的聲音敲得整個法院都在震動,好像隔壁在施工一樣。

  那男人,他搓著雙手,看起來怪緊張的。不過他似乎是法院中惟一緊張的人。你看旁邊的女子,多鎮定?不遠的地方,親戚朋友坐在一邊,雖然肅穆,但也沒有那樣坐立不安。

  那男人終於忍不住了。他悄悄地走下來,問了旁邊的警衛:「請問還要多久才會好?」警衛看著他,皮笑肉不笑地:「可長哩!」說著牙齒露了出來,好像就要咬人似的。

  那男人唉了幾聲,好像很不耐煩。這樣的急躁,倒讓他看起來有些好笑了。因為,他是出席法庭,自然要穿得西裝筆挺的,也因此他梳了油頭,戴了禮帽,打了領帶,他甚至還用白手套遮住雙手。總之,這是挺紳士的打扮,可他人卻不是這麼回事兒。他的汗糊了他的臉,為了透氣,領帶早已鬆了一半,坐了這幾天,西裝也皺得不成樣子了。你看他那樣子,雖然會覺得好笑,但也忍不住會同情一下:唉,可憐,怎會弄成這個樣子?

  其實真正可憐的是,連他自己都不知道怎會弄成這個樣子。那男人索性白手套一脫,大聲地抱怨給法官聽:「唉,怎麼拖了這麼久?不過是個離婚罷了,有需要辦這麼多天手續嗎?」

  法官停下唸條文的聲音,看著他,眼神透不過鏡片,讓人摸不著他在想什麼。不過,這安靜是恐怖的,就好像有人說了什麼褻瀆的話──太失禮了!那法官刻意等了片刻,在用這沉默羞辱了這男人後才說道:「張先生,婚姻是一件很神聖的事,不是你說離就離的。如果你嫌離婚麻煩,那當初幹什麼要結婚?」

  那男人聽了大怒,正想發作,但還是忍住了。他想說的話,雙親都在場,不便講出來。可是,他心中一直是這樣想:這種事,從來都是父母決定的,哪輪得到我們?一個東西被丟到頭上來,難道我想要捨棄掉,都不行嗎?他憤憤地走回原位,親朋好友們來安慰他,勸他不要這麼急躁。他覺得心中一陣溫暖。就算法律和妻子不站在他這一邊,至少他還有這些親友。不過,他們也算是罪魁禍首吧?如果不是他們,自己早就離婚了!都是因為對他們有責任,所以他才會繼續堅持下去。

  幸好,現在這一切都可以結束了。不過這不是他妻子的錯──當然不是他的錯,可是他也不覺得這許多年的妻子有什麼不是。雖然他從不瞭解她,而她也未曾想讓人瞭解過。結婚前,他對她本是沒什麼期待的,但反而在掀開婚紗的一瞬間,他對她產生了興趣,當時他甚至猜想這婚姻是好的,即使他根本無權決定。

  但事實證明了,像她那樣的一個女人,真的是會把男人的耐性給磨光的。她是這麼地捉摸不定;她有千百張面孔,卻都生在同一張臉上,那冷的那熱的,都不會客客氣氣地排隊,反而是爭先恐後地擁來,以一種不暴力的方式。她的高矮有時在變,胖瘦也不是固定的,連髮型甚至髮色,也沒一天相同,幸好她總穿同一套衣服,他才認得出她。有時他問她問題,她也不回應,面孔深沉地像是千萬年的古潭,在潭底的是宇宙最深沉的成因,讓他害怕,所以他終於要逃了。

  他永遠忘不了那一次,他走到她面前,問他可不可以離婚時,她妻子臉上露出的,那種不帶喜怒的微笑。他整顆心都涼了,那微笑意味著平常,意味著沒什麼特別,這個女人不需要他。他呢?他當然也不需要這女人,他早就想離婚了。他曾想嘗試婚姻,他事實上是厭婚的,最後他證實了他想的果然沒錯,他早該離婚。

  他看向妻子,看到那隱約的輪廓好像在變化,又好像沒在變。他著迷了。其實,也不是不快樂,只是平淡。不是那種妻子好像不存在的平淡,那就已經是飛昇了。就好像喝水,自然會覺得冷熱,可是那沒什麼,因為一點味道都沒有。

  想到這,他不由地恨起他的父母來了。為什麼當初要作這種決定呢?為什麼要我跟她結婚?我是絕對沒有決定權的,他們有,而且也決定了,但為什麼是我在受?他看向父母,發現父母對他露出同情又擔憂的眼神,一時間只覺得很諷刺。

  罷了!畢竟一切都快結束了。他平靜下來,呆呆地聽著法官的聲音。單調、呆板,這真令人厭煩。他已經聽了好幾天了,一直都沒有離開法院,也沒有睡,只有日月從頭頂腳底輪番過去。大家坐在這裡陪他一起聽,親戚和妻子是一直都在的,雖然朋友們是輪番上陣。不過他也真不明白,到底是怎麼回事?離婚為什麼要辦這麼久?他說服自己那只是程序,但只要一想到明天、後天,那些他不知道法官唸完了沒有的日子,他就覺得快要瘋狂。

  只要唸完條文、辦完程序他就可以出門了。那個門的背面,是一個他熟悉卻全然不知的地方。他一直巴望著能過去。但人情拖住了他,讓他覺得他應該對妻子負責、對家人負責、對朋友負責。但他一直希望能走過去,透過一切的邊緣、隙縫,無論是主動,還是出於意外。

  時間一刻一刻地過去,終於過了幾個月、幾個年頭,法官看來是唸不完了。那男人終於又坐不住,站起來重覆說,為什麼離個婚要辦這麼久?他的妻子仍安靜地等著,親人也是,唯獨天花板已經被木魚敲出了一個洞,看起來很危險。那男人更焦慮了,他好想趕快離婚,為什麼法官這麼慢呢?

  親友們很守規矩地討論他,他們都帶著點擔憂與同情。不過,無關道德。一個朋友沙啞著聲音說:「我早知道他會離婚啦,我早知啦。當初我看他那樣子,我就知道啦。」他沉默了一會兒,張開嘴巴時聲音又很大:「我早就知道啦!」

  那男人還在等,至今都是。到底什麼時候才能離婚,他也不知道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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