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07/11/15

從阿尼瑪談到所謂的奇幻

  老實說,從很久以前我就一直為我內心中的「另一個我」頭痛,因為那一個我總是不斷地將一些死亡、絕望、悲慘的幻象強制地推到我面前,逼我去面對它。我的理性雖然告訴我那些都是假的,但為了對抗這些幻影,我必須花很大的精神來警告我自己那是假的,或是用幻想去教訓那個煩人的我。儘管我的理智知道這真的是一件很無聊的事,但很不幸地,我心靈的舞台顯然不是我的理智在掌管的,所以這樣的戰爭仍不斷發生。

  但直到幾個小時前,我又一次面對那傢伙的幻想攻擊,但這時我卻忽然想到心理學家容格的一次經驗,他在紀錄自己幻像的時候忽然被一個女人的聲音介入,而那個女人試圖狡猾地騙他──這個形象與我的經驗重合在一起──我恍然大悟:

  「靠夭!原來那個傢伙就是阿尼瑪!」

  這樣的醒悟讓我驕傲自得了起來:「原來如此,你也只不過是個心理現象而已嘛。我不再怕你了,在弄清了你的身份後,你就一點力量也沒有了。」

  當然,因為我的理性,我從不真的認為那傢伙真正地擁有力量。但因為他顯然不受我的理性控制,也顯然不受自我約束,所以我無法理解他,他對我來說是神祕的。所以,即使我的理性向我分析它只是一種心理過程,我想像力豐富的那一面也會想著:但如果他具有力量呢?如果那是預言呢?也許那不是我,而是一個超然的力量在展示未來?(我想並不是所有人都有這樣的經驗,因為比起一般人,我的心靈似乎是比較破碎而且彼此衝突的)

  但透過我給它名字,一個眾所皆知的心理內容描述──阿尼瑪──我卻忽然凌駕於他。過去我懷疑他是不是超然的力量,現在卻只籍屬於「我」的心靈。我確定了他的名字剝奪了他所有的神秘性,更進一步地凌駕於失去神秘性、清清楚楚、完全被看穿的他。

  讓我們跳出分析心理的情境,也不管我的判斷──他就是阿尼瑪──是否正確(因為還有很多爭議),其實上面這一連串的心理過程,不是非常接近一個常見的奇幻主題:在知道一個神秘存在的真名後,就能凌駕於它,甚至控制它?

  把時間調回幾個禮拜前,在台大奇幻社的迎新上,我曾經說過我覺得奇幻與神話不一定要有關係,但是必須有神話感。當時這其實是個很模糊的說法。在同一時間點,我也提出神話的特色是無理性,神話人物往往受到某一慾力的驅使。現在看來,其實我想說的應該是,我所認為的奇幻,必然展現出某種心理歷程或現象。就好像,知道某物的真名就足以控制它,之所以會是一個典型的奇幻主題,就是因為它是一個共通的、非理性的心理活動。

  在這邊,非理性是個很重要的因素。我將一個心理人格定義作阿尼瑪,以致剝奪了它的力量,這是一個心理活動。但是它有理性可言嗎?沒有。此一活動之所以有效,只不過是因為人類的心理就是如此而已。《莊子》中燕人返國被人欺騙,看到真正的燕國反而平淡,這無理性可言,但在心理上完全合理。在奇幻故事中,角色可以理性(這是我覺得奇幻故事與神話不同的關鍵之一),但是情節的發展,卻必須展現某種心理情境或心理典型──事情之所以如此發展不是基於全然的理性,而是某種心理象徵以文學的方式過度成為故事中的現實

  譬如說《地海巫師》,主角與其陰影就是一個經典的心理主題,《榮格自傳》中曾提到一個夢,在夢中他處在暴風雨中,並發現背後有個影子,恐懼的他只能守護手中的燈。他後來對這個夢解析說「我如今才知道,一號人格就是那位提燈人,二號人格則像是影子般跟隨著他……在一號人格的角色裡,我必須前進──我給學習、掙錢、負各種責任、受各種拖累、糊塗、犯各種錯誤、忍辱負重、經歷失敗等等。把我向後推的風暴是時間,它不斷地流向過去,不停地緊跟在我們後面。它有一股強大的吸力,貪婪地把一切有生命的東西吸進去;只有吃力地前進,我們才能暫時逃脫魔掌……不管怎樣,我與二號人格之間產生了分裂,結果,『我』被指派給一號人格,並與二號人格分隔開,後者因而獲得獨立的人格。」

  榮格對二號人格的描述,難道不是很像《地海巫師》中,主角與陰影的關係嗎?他們產生了分裂,一分為二,而且後來主角畢竟很努力地逃離陰影,直到他再次面對它。至於與陰影的結合,又是一個心理典型。我想榮格多少有把二號人格視為宗教的理由,它不只是個人獨有的,而是一種更本原的存在。與第二人格完全對立就如同自殘手足,但為了保有「我」的存在,卻又不能合一。但就好像人類想要回到伊甸園──這意味著人想要「回」到神的懷抱──或是也有人希望與宇宙根源合一。《星艦迷航記》中的維傑(機器生命)想要與創造主,也就是人類合為一體,並在這個過程中成為全新的生命型態。對於這樣的情節,我認為是「奇幻」的。

  在這個角度上,奇幻與神話有相同之處,也就是它們都在描繪某個心理圖式。但它們不同的是,神話直接在角色性格與角色行動上表現出心理現象與心理活動,但現代的奇幻小說卻是在情節上表現出這一點。

  當然,我也沒有驕傲到要以此定義奇幻,但是我覺得此一觀點,可以將我過去提及的一些乍看來矛盾的觀點匯合起來,並指出我的奇幻觀。而這個我也認為是有價值的。我曾說過現代人無法創造神話,這是因為現代人知道太多,而且太聰明、太理智了,所以我們無法直觀地描繪出那種天然的心理原型。但神話終究是描寫心理原型,所以透過神話,我們能產生「認識到神」的感覺。

  而透過奇幻小說,我們也能如此,奇幻小說可以透過描寫心理典型而使讀者產生共鳴,認識神秘,將心理感受提升到較高的境界。這是科幻小說、推理小說、好萊鄔的華麗特效無法帶給我們的。這指出了奇幻小說的獨特之處,所以這就是它的價值。

沒有留言: