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08/09/18

[政大創作茶會]對話:殺人魔系列

  「終於追到你了,」男子的槍口對著暗巷:「殺人魔。」

  這名男子相當高大。雖然背光讓人看不清他的面孔,但他的雙眼炯炯有神,像是狼靈。他的大衣因為雨而垮在身上,但這沒有拖垮他的腳步。他沉穩、謹慎地朝暗巷深處走去。

  在暗巷盡頭的是一名本來穿得光鮮亮麗的男子,但現在他的衣服已因為各種磨損而殘破不堪。暗巷中僅此一盞的燈就在不遠處,照出了他的臉、他久未修剪的鬍渣與慘淡的臉色。他有著一張東方人的臉孔。如果不在意臉上的瘀青和擦傷,也許本來還挺英俊的。

  他就像是被逼到盡頭的野獸,在雨中顫抖著,即使他看起來像在笑,但他的眼神是瘋狂的、崩潰的。他並不是因為愉悅而笑,而是因為心理界線錯亂而露出的怪異表情。狩獵者從另一端而來,最後終於走到了光線範圍之中。黑色的槍跟淺灰色的大衣比起來是這麼地醒目。

  殺人魔笑得更燦爛了,但男子的心中只覺得可悲。並不是為了殺人魔悲嘆,而是為這麼多人竟為此人所殺感到遺憾。他不打算說什麼,直接叩下板機。

  但他扣不下去。

  「哈、哈哈哈……」殺人魔肆無忌憚地笑了起來,看起來格外瘋狂。這時男子才注意到發生了什麼事。地下的圖形、莫名的硫磺味,還有殺人魔之所以到了這邊後就不再逃亡,他知道這是什麼。但令他驚訝的不是這個。殺人魔會使神蹟,雖然不尋常,但也不能說不能想像。他驚訝的是這個神蹟的內容。

  「馬斯提維爾的裁斷……」男子面若寒霜地說:「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麼嗎?」

  「知道,」殺人魔用袖子擦擦臉上的雨水,聲音因為笑意而尖銳:「這表示你無法再對我動手了。」

  「錯。」男子說:「就算最終裁斷沒有發生,我們也只是無法對對方下手而已。但你不可能一輩子逃避我的挑戰。只要你出去,我就會跟著你。你不可能永遠逃下去。」

  「對,」殺人魔輕鬆地朝男子走過去:「我也不想永遠逃下去,所以我要在這邊就殺了你。」

  男子瞇起眼睛,好像在看什麼奇怪的東西。「你真的知道這個神蹟是什麼意思嗎?你要對我動手的話,就表示……」

  「我是對的。」殺人魔露出自信的歪斜笑容,語氣帶著興奮。

  「而且並不只是逞口舌之利,」男子說:「你必須面對我提出的所有問題,如果你只是想技巧性地逃避但心虛了的話,我就贏了。我會不斷地把玩這把槍,當它可以殺人時,我會知道。」

  「我當然知道,」殺人魔不耐地說:「我已經用這個方法殺了五個像你這樣的獵人了,別像其他的大學教授一樣喋喋不休。」

  「是嗎,」男子冷靜下來了。剛剛他一直對眼前狂人的愚蠢感到憤怒,但現在卻被提起興味。這意味著之前的獵人不但無法說服眼前的殺人魔,甚至還認同了對方的理念是正確的。當然,獵人不一定聰明,他們也許很容易被迷惑。但對於「殺人者死」這麼天經地義的事,這位殺人魔不但不這麼覺得,還找到了自己的「理」,這就讓他覺得有趣了。

  「那麼就開始吧。」男子將槍放下,退開一步,任由雨淋在身上。地上的圖案已經被沖淡了,但因為神蹟已經展開,所以已經沒有差別。在「最終裁斷」出現前,他們是一體的了,除非他們的正義分出勝負,不然永遠無法對彼此下手。

  「好,我先開始。」殺人魔看向旁邊,彷彿在考慮什麼,最後悠閒地說:「那從這個開始怎麼樣?為什麼不殺人?」雖然他看起來彷彿是隨口說說,但其實這個問題是有其技巧。一開始就攻擊常識是很有力的,因為常人通常不會反省常識。

  「你不能問為什麼不殺人。」但男子只是淡淡地說道:「因為『為什麼』是關係到動機的,本來沒有動機就不會那樣做,你怎麼能問沒有動機的人為何不那樣做?你這樣就等於問一個人『你為何不穿裙子』、『你為何不抽煙』、『你為何不自殺』一樣。也許有時你可以問,因為當事人的情況可能與動機有關,譬如說一個女人真的有理由不穿裙子,但同樣的問題拿去問男人就很奇怪,因為男人本就沒有穿裙子的需求,除非在特殊情況下,他需要。同理,如果沒有殺人的動機,何必問他為何不殺人?所以這就是我該問的了,你為何殺人?」

  殺人魔高傲的笑容黯淡了一下,看起來很有戲劇性。顯然他不喜歡被反問的感覺:「那麼試著回答這個問題如何?為什麼不能殺人?這是個道德問題,就沒有個別動機的差別了吧?」

  對方逃避這個問題了,男子心想。他試著扣了一下板機,果然不行。這表示對方並不是逃避,他只是想引導自己到他擅長的領域。對方顯然對某一問題的答案很有信心。

  「你怎麼這樣問呢?當然『能殺人』。」男子說:「法律就賦與了我們殺人的權力啊,不然我殺了你不就有罪了?只是我們殺人是合法的,你們殺人是違法的。」

  「你認為法律就一定正確嗎?」殺人魔問。

  「不,」男子說:「法律不一定是『對』的。但我還沒有回答到殺人的是非問題。我只是說能否殺人與脈絡有關,你有時被允許殺人,有時則不。就好像說謊,也有能避免不幸的謊言,這時普遍會傾向於說謊是正確的,即使大部分的謊言都被視為不好的。如果殺死一個殺人魔能阻止更多人死於不幸,那通常我們會認為我們應該殺死那個殺人魔。」

  「你這個脈絡主義者。」殺人魔的冷笑中帶著尖銳的嘲諷,但男人瞭解到這樣的立場對對方來說是有威脅性的。他忽然心動一念。

  「你是說,」男人揚眉道:「你主張的是無論何時何地,無論任何情況,殺人都是『可以』的?」

  「沒錯。」

  男人吸了口氣,完全沒想到對方竟採取這麼強烈的立場。一般來說,犯罪者都在脈絡中尋求解脫,但對方卻不這樣做。他瞭解到,自己這樣做正是踏進了對方所期待的門檻。這裡正是對方的殿堂、對方的權力中心。

  但他並不害怕,因為他會贏。

  「那麼回答我吧,脈絡主義者。你剛剛說『通常我們會認為我們應該殺死那個殺人魔』──那個我們指的是誰?」殺人魔。

  「常識。」男人回答:「沒有人希望被殺,你也不希望。但你卻可能殺死任何人。每個可能因此而死的人都不希望此事發生,為了避免此事發生,就只能阻止你。如果只有殺了你才能阻止你,那大家就會希望任何一個可能的人那樣做。現在,我就是那個可能的人選。」

  「多麼受眾人擁戴的男人。」殺人魔諷刺地說:「那麼,你認為因為大家希望你這麼做,你就是正確的了嗎?照你這樣說,一切的正義都不存在了,暴民反而是正義。群眾因為無知而殺死了當代的智者,好正義的行為啊!」

  殺人魔霍然舉起刀,向前虛劃兩下,然後面帶嘲諷地退開。雖然對方有隱藏的意思,但男人知道對方在測試是否能殺人了。這場戰爭,只要一有機會就要動手,因為任何遲緩都可能讓對方恢復信心而影響戰局,甚至讓自己由勝轉敗。

  「民眾可能殺死智者,也可能殺死殺人魔。」男人緩緩說說道:「但這不能作為與群眾站在同一邊就是錯誤。你混淆了一件事,人們可能因為品味而決定一件事,譬如說他們看某人不順眼而投票殺了某人;但人們也可能因為認為『應該如何』與『不應該如何』而下決定。這時他們的決定就與正義有關了。」

  男人逼近一步:「這與脈絡主義並不衝突。人們基於道德感與正義感,也可能在不同的情況下做出不同的判斷,這還是依照脈絡,但你能說這與正義無關嗎?」

  「那你如何解釋當正義衝突時該如何解決?」殺人魔說:「你說的彷彿像是,在所有的情況下,任何人在同一脈絡都會作出同樣的判斷。這顯然不合實情。你怎麼說?所有人都共用同一個正義?還是每個人都有不同的正義?」

  「人會在同一脈絡作出不同的判斷,是因為個人才能與過去的影響。」男人說:「但撇開過去的影響,透過理性的思考,人們仍能取得普遍的共識……」

  殺人魔打斷他的話:「共識?多少比例的共識?百分之七十五?百分之九十?總不會是百分之百吧?怎麼,你要犧牲一部分的正義,然後說大部分人作出的正義才是正義?還是你認為正義也有對錯之分?」他邊問邊向男人走去,最後在燈照的中心停下來。他看著男人,呆了半晌。

  「你是,富蘭克林教授?」殺人魔忽然問道。

  男人被這個稱呼刺傷了胸口,他覺得眼前的視線一片模糊。是雨水的關係,他才一直看不清楚。他向殺人魔走去,終於看清了燈光下瘦黃的面容。他忍不住吃了一驚:「你是李教授?我見過你,你在約金亨……」

  「你成為了一位獵人?」殺人魔也感到不可思議。

  他們在雨中各自向前。

  「就跟你成為一個殺人魔一樣。」男人帶著厭棄的表情:「但這樣一來我就懂了,你能行神蹟,你用這些神蹟殺了那些人。當然,他們當然不是你的對手。而且我也大致明白你的立場了。」

  「對,」殺人魔慢慢走近:「你懂了……你懂了。我也懂了。」

  「你為何要殺人?」男人逼問道。

  「我……」殺人魔瞇起眼睛,似乎升起了怒氣:「你看過我的書,你應該懂。我……」

  「是,我能想像。」男人冷冷地說:「但現在我們要殺了對方。讓我們回到脈絡之中,不然我們不能動手。」

  忽然殺人魔手上的刀子竄到了男人頸前,但一股強大的力量讓他停了下來。殺人魔的身體在空中因為施力而扭曲著,但他無法再向前一步。男人看著對方歪斜的笑容,但心情卻很平靜。對方是真的想殺了他,不是為了脫罪,而是真的動了殺意。

  「你可以殺了我!」殺人魔獰笑著,聲音在夜空中迴響。他興奮地吼道:「你可以!但我也可以殺了你!我們彼此都行,任何一個人都行!只要他們殺得了我的話。那些獵人真讓我覺得無聊,富蘭克林。太輕易殺死他們讓我沒有成就感!我不在乎被殺,但只要活著,我就要殺人!」

  男人撥開對方的手,正義的庇護讓他做起來輕而易舉。他說:「等會兒你可以好好享受,如果你贏了我的話。」

  對方竟然在尋求認同。對男人來說,這是最悲哀的慘境。即使連神都承認對方是正確的了,但對方仍不能信任這個結果。但這也是當然的,因為那是錯的。過去神站在對方那邊只是因為遇上的錯誤的人。

  自己絕無法認同他。而且,今天一定要殺了他。因為不殺了他,他就會確信那是正確的了。自己絕不允許這種情況發生。

  瞭解了對方的身份,對雙方的立場與意志都沒有任何改變,但對於情勢卻毫無疑問地有影響。因為殺人魔現在確信了對方是不容輕忽的對手,他感到尊敬。男人也是如此。雙方的氣勢有了微妙的轉變,現在他們真正地平衡了。

  於是開始第二回合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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