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06/12/25

男友

這是一間氣氛還不錯的咖啡店。

它位於南京東路和敦化北路的交叉口,是一間不過十幾坪大小,但蠻有情調的地方。因為玻璃是彩繪的,所以陽光不能完全地透進來,使得店裡總是暗暗的,但也只有這種亮度才能完全籠住咖啡的香味,如果太亮的話,那香味便薄了。牆壁上塗滿了豐富的色彩,雖然風格像是抽像畫,用色卻有點印象派的感覺,是那種很溫和、但是很豐富的對比,作為裝飾正好,不會太過醒目,而且透過彩色的玻璃的光影照在上面,隱約帶著一種歷史感。

也許是老闆的品味,所以店裡總是放著小提琴的音樂。我很喜歡小提琴,小提琴的音色非常優美,但也令人心碎。一個聲音悠悠地拋出,似乎十分從容,但事實上每個小節都揪著人的心臟,好像要將它分割一般,進而帶來一種恍神般的愉悅感……我覺得再也沒有比小提琴更加迷人的樂器了。因為對小提琴的喜愛,進而也喜歡上這家店,這也是我常來這裡的原因,尤其是自己煩躁的時候,小提琴的聲音可以稍微代替我的心情發出尖銳的哭泣。

「小姐,」服務生端著咖啡上來:「您的拿鐵。」

我回過神,比了個手勢示意他放在桌子對面。那服務生將杯子放下,卻仍放在我面前。我皺了皺眉,對坐在對面的人露出了帶著歉意的微笑,接著便將咖啡送到對方面前。

在我對面的是一個女人。

一個平凡的女人。

也許說她平凡並不公平吧?因為每個人都也屬於自己的特色。在這世上,要找出一個完全沒有特色的人,實在是太難了。就算有,也許也會受不了自己沒有特色而自殺,進而將這種毀滅性納為自己的特色。所以說眼前的女性是平凡是不對的,應該說,她符合我對庸俗的印象。

她的臉色看起來有點泛黃,似乎因為睡眠不足的關係,而有著明顯的黑眼圈和眼袋。雖然她的打扮看起來很有條理……譬如說,她的髮型是經過特殊設計的,而且身上的衣服也一絲不茍地沒有絲毫皺紋,但也正是如此,所以才顯得做作。

因為她打從心裡缺乏那種氣質。

「抱歉,」她的聲音打斷了我的觀察,這位女性吸了口氣,將手放在桌上,語氣有點急促地問道:「不過,我可以請問一下發生了什麼事嗎?你跟我說要問我一些問題,可是我卻不知道你要採訪什麼。請問你可以說明一下嗎?」

我看著她,不自覺地用筆尖敲了敲桌面。其實我瞭解她為什麼有點緊張,如果不緊張的話反而奇怪,畢竟對她來說我是一位陌生人,無緣無故地找她到這裡來還請她喝咖啡,誰知道我心裡打的是什麼主意?

是的,我不認識她。

──比起她的庸俗,也許我不按牌理出牌的作風叫做異常吧?

我是一位新聞記者。雖然說是新聞記者,但我並不是喜歡探聽別人八卦的人,也許是這個原因,才讓我一直無法陞官吧。我實在是一個太過隨心所欲的人,都這把年紀了,還是一直穩定不下來。這件事也是吧?我之所以會「採訪」眼前的這個女人,是因為我今天搭車經過母校時,看到她站在母校的前面,好像在想什麼的樣子。

我下了車,走回快被忘記的學校,卻發現她還在。她看起來年紀與我差不多,所以我猜她大概也是這個學校畢業的吧?不知道為什麼,就在那時,我興起了採訪她的慾望,所以我立刻走上前,表明自己是這個學校的校友,果然她說她也是。於是我就說,我可以問你一些問題嗎?這就是為什麼現在我們正坐在這裡的原因。

其實在來這裡的路上我就已經覺得煩惱了,到底我該跟她談些什麼呢?在此之前,我必須先瞭解自己的心情;到底為什麼我會想要採訪她?除了一些浪漫的理由之外(像這樣突發地順著自己心意去做些沒意義的事,不是很浪漫嗎),我通常還有一些其他的心理因素。很奇怪,以前我都能馬上感覺到的,但這一次我卻看不出自己這樣做的理由。

另一點奇怪的是,其實,我對她的第一印象不是很好。並不是她哪邊看起來惹人討厭,而是……單純的不是我喜歡的那一型。正如我之前所說的,她完全符合我對庸俗的印象,而我──誠實地說──非常討厭庸俗的人。

總之,現在我陷入了尷尬的場面,因為我不知該如何開口,因為我還沒摸清自己到底是怎麼想的。怪了,到底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?自己的心竟然像混沌的大海一樣,看不清裡面藏有什麼……

「小姐?」對方像為了不讓我想下去似地說道。我只好回過神,又對她露出抱歉的微笑。

該怎麼開口呢?我知道我看起來是個信心滿滿的人,如果告訴對方我也不確定自己要做什麼,可能會被認為是找碴吧?不過既然一路上都沒有靈感,那麼,也只好照實說了。反正也只是心血來潮,如果對方一氣之下離開,那就當做沒發生過;如果對方接受了並留下來,那就讓一切順其自然吧。

「抱歉,」我讓自己露出自然的微笑:「老實說,我也不太確定自己要做什麼。我只是心血來潮,沒什麼原因……我一開始說過自己是個新聞記者不是嗎?在形式上,這就像我的工作一樣,我只是想對你作個採訪;至於內容,什麼都好。畢竟我只是忽然想這麼做,沒有什麼目的,也不是為了工作……希望這樣不會造成你的困擾,如果你沒空的話,可以拒絕無妨,不必為了我而遷就。」

不知不覺中,我的語氣又顯得有點不客氣,以前有人告訴我這會讓人不快,但我卻蠻喜歡這樣的自己。所以現在的我,當然還是如此。對方聽了我的話,怔怔地看著我,似乎在思考著我這番話。過了一會兒,她笑了出來。

「原來是這樣啊,」她豔紅的雙唇展開微笑:「好,我有空。就當作聊聊好了,反正我這幾天也不想工作……不過,我要點杯酒。」

「那麼還是我請客。」我說。

「不用,有分別嗎?我自己來就好了。」她笑道,說著便叫服務生過來點了杯雞尾酒。是的,這裡雖然是咖啡店,但也有酒精飲料。

店裡的小提琴音樂換了。不知為何,今天的音樂聲似乎不太一樣……不過,音樂倒是我熟悉的。這是挪威的音樂團體,秘密花園的 Adagio 。旋律非常之美,只能用蕩氣迴腸來形容。這是一首讓人睡不著覺的音樂,是一首比酒更醉人的音樂。我說過,小提琴會將人引導到一種恍神般的愉悅,這首 Adagio 尤其如此。

我和她稍微聊了一下,不過,話題並不是很能交集就是。不知道該怎麼說,其實她算是個蠻容易親近的人吧?與我不同。但是,在與她對話的過程中,她那種庸俗感更加地強烈了。她的容易親近變成了刻意討好,讓人覺得做作。不過在閒聊的過程中,我知道她與我是同一屆畢業的,但對於她我卻沒什麼印象,而且人長大了臉孔總是會變的,如果當時不熟的話,那現在認不出來也是理所當然。

不過幸好她不是學姐什麼的,如果要我客客氣氣地叫人學姐,那我的語氣就會變得生硬冷漠,如此一來場面就會尷尬了。大約在聊了一小時後,也不知怎麼的,聊到了感情事上面去。

「你是說你從來沒有交過男朋友?」她驚訝地問道。

「是啊,」我笑著說:「很奇怪嗎?我倒覺得我是不適合交男朋友的類型,打從高中起我就這麼覺得了,所以也一直但現在都還是單身。」

「這可不好吧?既然我們同年,那就表示我們就快要進入三十大關了,再不找個男人依靠,搞不好就沒人要了……」

在聽她提到三十大關的時候,我的心顫抖了一下,但不是因為那種膚淺的理由──我是指,不是為了有沒有人要這回事。我相信,我是可以一個人過一輩子的,對於找個人依靠什麼的,有時我甚至覺得這種想法有點噁心。

她繼續說下去:「而且你沒有這樣的感覺嗎?高中同學、大學同學、甚至研究所同學,不知不覺中都結婚了,難道你不覺得害怕嗎?」

……有嗎?我回想了一下,卻發現自己好像都沒有在跟同學聯絡。我可以記得高中、大學時有過非常好的同學,但卻沒有跟他們聯絡。奇怪了,這似乎不太像我──那麼,我到底應該是什麼樣子……

「對了,」她忽然笑了出來:「告訴你一件事。這件事,我本來不會說出來,不過因為是你的關係,所以我可以告訴你……我是不可能告訴我身邊的人的。也是關於感情的事,不過,不怎麼體面。你是個記者,不是嗎?類似的事可能聽過很多了,所以我也想聽聽你的意見。」

我怔了一下,接著下意識地便想告訴她,我不是那樣的記者,不過最後還是沒有說出來。我不置可否地說道:「嗯,老實說,我不擅長提供建議……」

「沒關係,是我自己要說的。就當作聽聽好了,好不好?先說說關於我男友的事。我的男友在一家A報社上班,你是從事新聞業的,應該知道吧?他的名字叫……」

咦?我在聽到這名字時不禁心中一怔……不,在聽到報社名稱時就已經嚇到了。那正是我工作的報社啊!而她的男朋友,則是我的一位同事。不過,我跟他不是很熟就是,在我的印象中,他是個規規矩矩的男人,雖然不懈怠,卻也不怎麼積極,總是說「這樣就可以了」。就好像我覺得這個女的「庸俗」一樣,這個男人給我的印象則是「普通」。

「他是個很規矩的人,」那女人繼續說道:「至少他的工作從來沒有遲交過,不過,也沒有特別勤奮地工作。他沒什麼野心,總是說『這樣就好了』,連在床上的時候也是……」

她露出苦笑:「不過,他是個很溫柔的男人,對我也很好,在金錢上面也很大方,常把不用的薪水給我,讓我能過著奢侈一點的生活。我問你,你覺得這樣的男人怎麼樣呢?」

我有點睏窘,想不到她會問我這個。我開始小心謹慎地選擇用詞:「嗯……我對你們知道得不夠多,所以可能不方便說什麼。不過聽你的話,那個人似乎在滿足你的感情上不夠積極。我會這樣說,是因為你只提到他把多餘的薪水給你……」

「不是的,」她有點急切地打斷我:「他對我也很溫柔。除了沒有什麼野心之外,我幾乎挑不出他什麼樣的缺點,他也不喝酒、不抽菸、不晚歸。我想對於大部分的女人來說,像這樣一個平凡的丈夫就是完美吧……」

對於她的說法,我不禁有點生氣。我很想請她不要將自己的人生觀投射到別人身上,進而把女人的視角給窄化。像我,就沒有依靠男人的打算,更別說一個平凡的丈夫能讓我心滿意足。就算給我一個最了不起的丈夫,我也不會心滿意足。另外,既然她自己已經有了答案,又問我做什麼呢?因為這些原因,所以我不打算回應她。

「可是──」她繼續說:「照理說我應該心滿意足吧?我也快到了三十大關,恐怕過去後就沒人要了。對我來說,過了三十歲就不年輕了。不過,其實我現在在想著另一個男人。」

咦?我呆了一下,但沒有說話。一時之間,我腦中閃過了一些奇怪的情緒,但我還不確定那是什麼。

「他比我還年輕。我是說,那個『另一個男人』。」她說道:「他有很好的工作,是那種所謂長得帥又多金的人,當然也前途無量。我想全臺灣大概沒有人比他更有價值了,而他竟然還是單身漢,真是完全符合我的期望。比起現任男友,我當然更想嫁給他。」

喔。

我知道了。雖然剛剛還不確定,但現在我知道那情緒是什麼了。我在生氣,並鄙夷著眼前這人。這是怎樣?剛剛才說自己的男友是多麼地好,現在又誇讚另一個男人,並說想嫁給他。這已經不只是庸俗了!

「那麼,」我冷冷地說道:「既然你已經決定了,那就嫁給他啊,有什麼好遲疑的?」

那女人本來想說些什麼,但又忍住了。片刻之後她才說道:「我怕他不接受我。」

「這種事問問本人不就知道了?」其實我這樣說不是在建議,只是單純地冷嘲熱諷。我不確定有沒有達到效果,但至少可以讓我的心情好點。

「我跟他不太熟。多年前曾經仰望著他,但沒有說過話。這麼多年沒見了,都到了我快要人老珠黃,他才出現。」

我聽了之後差點笑出來,但我沒有。雖然我不高興,但這樣還是太失禮了。我若有意若無意地說:「喔,那麼,其實你是說你不認識他?所以要與他結婚什麼的,只是你的……」

「也不全然是妄想。」她打斷我,說道:「只要我想這樣做,就夠了。但我還沒有這樣的決心……」

「為了現在的男友?你體貼他的心情?」

「體貼?倒也不會,我沒有這麼高尚的情操。我只是怕失去他。雖然我已經在這麼做了,但如果失去他,又沒追到那個男人,我豈不是兩頭空嗎?如果能先確保追到那個男的就好了,可惜這是不可能的,我一定要在兩者間做選擇。」

這下我是氣得顫抖了。之前還看不出來,但這個女人竟能還不在意地講出這麼自私的事。唉,雖然與她的男友不熟,但我已經忍不住要開始同情他了。當初他會信任這個女人,真是個錯誤。而對於這個女人的自私,我倒覺得兩頭空對她來說是不錯的懲罰。

不過我還沒惡劣到把人推向破滅的邊緣。我試著讓自己心平氣和地說道:「小姐,雖然我跟你不熟,不過我勸你不要過份妄想。既然你所說的另一個男人條件那麼好,你要如何吸引他接受你呢?如果你的條件……」

「你認為我會失敗?」她忽然激動起來:「我沒有這麼差勁,我曾經跟他很接近過!」

我嚇了一跳,試著安撫她:「我不是說你的條件不好,但都這麼多年了……而且,你不是說你沒跟他說過話?」

「是沒有,但我們曾經很接近,」她很篤定地說:「真的!」

「別激動。」我說道:「好吧,不談那個男人。不過對於你現在的男友,你要怎麼辦呢?你剛剛不是說你只能選擇一個?而你也說這樣的男友是所有女人的幸福?你要怎麼丟下他?」

「讓別的女人因此感到幸福吧。」那女人出奇地冷淡,她喝了口酒,然後看向我,用一種尖刻的語氣說道:「其實你看不起我對嗎?對於我這樣的心態。可是,我想要過著更幸福的生活,這樣的想法難道錯了嗎?」

--這樣的想法不對嗎?

當然不對,因為人沒辦法決定什麼是幸福,什麼是不幸福。所以最簡單的就是,只過自己想要的生活,而不是自己認為幸福的生活。

「就算你這樣想,」那女人竟識破了我的想法:「世人也不可能讓你過著你想要的生活的!他們會從旁邊逼你、推你,讓你再也不是自己!世上不可能有人過著自己想要的生活,社會根本不允許,也不讓他們有這樣的權力!」

「那我呢?」我柔聲回應她。是的,就是這個我。我把自己當成展示櫃裡的東西秀給她看,讓她看看過著自己想要的生活的我。她沉默了,我也沉默。也不知過了多久,也不知她喝了多少酒,她忽然低聲說道:「你……很像我的前男友。」

我?我不禁啞然失笑。是有些人說過我像男生,但她這樣的比附我倒是第一次聽到。於是我笑著說:「那你可別對我舊情復燃啊。」

「你?……不會的。我的前男友是個很可怕的人,我不想再見到他。」

「我?你是說,我也可怕?」我對這樣的聯想可不太滿意。

她看著我,然後茫然地搖了搖頭。接著,她忽然拿出紙筆,說道:「電話?」

「電話……」

「嗯,把你的電話留給我,我想再跟你聊聊。」

呃……這樣的發展倒是出乎我意料之外。雖然,我承認我不喜歡這個女的,但剛剛有這麼一瞬間,我似乎與她有共鳴(仔細想想還挺噁心的)。也罷,反正從一開始就是一個「心血來潮」的事件,那現在也「心血來潮」地告訴她我的電話號碼也沒關係。於是我就用她的紙筆寫下電話號碼,她將紙收起來,然後又喝了口酒。

「在上班時間打電話來,好嗎?」我說:「因為我有個煩人的編輯,他老是在下班後打電話來吵我,所以那時候我都不接電話。」

「是嗎?那為什麼不拔掉插頭?」

我沉默了一會兒,說道:「也許,我還想要跟現實世界有所聯繫吧。」

沉默之後是更長的沉默。

也不知什麼時候,十一點了。也不知什麼時候,她走了。也不知什麼時候,我回家了,走路回去的,我不想搭計程車。

在這麼晚的時候,台北市的夜景很有趣。在山上看,會覺得那都是車子和路燈,可是當你身處其中,你會發現車子很少,而除了路燈和大樓的燈光之外,還有纏繞在樹上的燈。這其實是個很怪的設計,但當我一個人在其中走著,我竟然覺得很浪漫。

只有我一個人走著時才會如此。

回想起今天的事,其實我真的不喜歡那個女人,也不想再跟她有什麼聯絡。雖然她拿了我的電話號碼,但我卻不期待她跟我聯絡。像她這樣一個庸俗的人,在這個大城市中,已經太多了。多一個,少一個,對我來說沒有什麼差別。而我相信,少了一個我,對這個城市是有差的。就算只有一點點,這個城市一定會少掉一公升的生命力,大概這麼多。

一定會的。

大概走了一個多小時的路我才到家。搭電梯到三十幾樓,一進門後就打開朝南的那面大落地窗。譁的一下,冬天的冷風吹了進來,幸好我還穿著在外面的外套。看著外面的台北市夜景,並想到剛才就身在其中,不禁有種時空錯亂的幻覺,真是令人舒服啊。

我打開音響,裡面傳來鋼琴聲。嗯,是 Philip Glass 的 Morning Passages ,我很喜歡這音樂。雖然之前我說過我很喜歡小提琴,但這首曲子則是我例外喜愛的鋼琴曲……其實也不全然是鋼琴曲,因為不是鋼琴獨奏的,但不能否認這首曲子中鋼琴展現了極大的魅力。

鋼琴的聲音是冷冽的,照理說,是無情的,甚至殘酷的。但這首曲子,除了極力鋪陳冷酷之外,在冷森森的水流底下,卻隱藏著波濤起伏的情緒。我聽著這音樂,常常覺得心中被這種矛盾感所充滿、撕裂,並處於一種迷幻的境界。雖然我這樣形容,可是它絕對不是什麼一般俗稱的迷幻音樂喔,不是那種不入流的東西。

就在這樣的音樂聲中,我覺得我的生命完全湧現。啊,可以開始工作了,今天因為這心血來潮,我已經浪費了太多時間,雖然在外面花了很多時間,我應該梳洗一番,讓自己清爽一點,但我卻不想這麼做,因為那要照鏡子。

我不是不喜歡照鏡子,我對自己的容貌還蠻有自信的。但是,不知為何,我今天不想照鏡子。

來工作吧。雖然說是工作,但卻不是正規的報社工作。我現在正在計畫寫一個東西,至於是什麼東西呢,請容許我先暫時保密吧。總之,這也算是心血來潮吧?我就是一個這樣生活的人。不過,雖然說只是心血來潮,但我對這東西可是很重視的。我相信,在我寫出來後,我將會因此而小有名氣,所以,我特地向報社請了一個月的長假,好讓我能專心地寫這個。

可是,這就是我覺得最生氣的地方了。也不知道是哪裡錯了,那個編輯竟不知道我請假的事,不停地打電話給我要我去上班,要我交稿。雖然我跟他說我請假的事,但他還是一直打電話來,簡直是莫名其妙!結果就為了他,我晚上的電話一律不接,全都交給語音信箱。

反正我就做我想做的事就好了。對於他人,我一概不想管。

隨著我的工作,音樂也不斷地放下去。現在的這一首是 Escape ,也是 PhilipGlass 的作品,同時鋼琴有很強的渲染力。雖然一開始營造出一種瀕死的心境,但中間卻相當有震撼力地切出強烈而快速的鋼琴聲,令人顫抖。

繼續寫下去,想讓音樂流入筆中,成為我的力量。但幾分鍾後,我卻發現了一件怪事,不知為何,音樂竟一直重覆在播放這首 Escape 。我走過去,想檢查是不是光碟播放器設定錯誤什麼的,但似乎又沒有。

「怎麼回事……」我喃喃說道:「為什麼一直重覆播放這一首呢?」

這時,我忽然注意到旁邊花瓶中的蘭花竟半枯了。怪了,放在同一個花瓶中的水仙倒是好好的。我走到浴室沾了點水,然後抹在蘭花的花瓣上。當然,我知道這樣救不了它,但是至少會讓我有一種花瓣還是被滋潤了的安慰感。

算了,今天先不寫好了。反正已經寫一些了,而且也晚了。我把光碟播放器關掉,並將插頭拔掉,以免等一下發生自己打開並放起這首 Escape 的靈異事件。這事讓我覺得不太舒服,我還是趕快睡覺好了。天啊,就算再怎麼喜歡 Philip Glass ,重覆聽這首曲子也會心情不好啊!

於是我也沒有洗澡,就上床休息了。

第二天,我醒過來,第一件事就是確認插頭沒有被插回去或是音樂已經開始播放了。好險,沒有。我放心地呼了口氣,接著一看時間……

天吶,怎麼會已經十二點了?我竟睡了這麼久。我呆呆地看著時鍾,想著自己到底浪費了多少時間……不,現在不是想這個的時候,我應該把失去的時間給追回。所以我爬起來,走進浴室,想起昨天沒有洗澡,就順便洗個澡好了。

我的浴室中有一面梳洗用的鏡子,它的設計很有趣,有一扇門可以把它關上,遮住鏡子。因為我剛好不想要照鏡子,所以就把它關上了。我脫下衣物,開始沖水、抹肥皂,但就在這時,外面竟傳來電話聲……

是編輯嗎?我心想。不,不對,他沒有在上班時間打來過。那是……啊!是她嗎?昨天遇到的那位女性……不會吧?才隔一天就打電話來?到底有什麼事啊?在此之前,更糟的是我現在實在不可能出去接電話。很煩,如果留給答錄機的話,那我就要先聽完前面幾個留言才能知道她打來做什麼,但前面幾通大概有一半是那煩人編輯打來的吧?光是想到會聽到他的聲音就有氣……算了,反正不會有人看到,我當下快速地衝了身體,然後跑出去接電話,但電話聲卻在此時停了。

看到答錄機的紅燈多了一下閃爍,我只能無言。這麼快掛電話做什麼啊?……雖然想責怪對方,不過自己也真的是花了些時間才出來。罷了,先在這邊等好了,說不定她馬上就會再打過來。於是我便在那邊等了十分鍾,身上也沒穿衣服,很冷。

她並沒有再打來。

但我卻火了。

雖然很想就此不理這事,但對方也許有什麼重要的事也不一定,我不是能放著此事不管的人。好吧,她對我造成的困擾,我一定會要她付出代價的,譬如說向她收點諮詢費什麼的。於是我按下答錄機的按鈕,果然立刻就傳來了討厭的編輯的聲音。

「喂?某某某,你別以為不接電話我就會放棄。你是不想工作了是不是?想不來上班就先向老闆遞辭呈啊……」

「某某某,這是今天的第二通電話,我已經火了。我告訴你……」

「某某某,你昨天都不接電話是怎樣?我告訴你,就算你因意外死在家裡我也會一直打來的。你……」

「某某某……」

「某某……」

「某……」

聽著這些留言,裡面已經有些人身攻擊的部分,我相信任何有修養的人都會爆怒。不過我沒有,我強迫自己氣定神閒地聽完它,直到最後一個留言。

「喂?某某某小姐嗎?呃,我是昨天你採訪的那個女人,還記得嗎?是這樣的,我遇到了些麻煩事,好想跟人說說,拜託,我現在只能跟你說了。請你聽我說,好嗎?如果你覺得麻煩,就算了。如果不會的話,下午兩點在昨天喝咖啡的地方見個面好嗎?」

哼哼,就是為了這種事嗎?就為了這樣,我就要坐在這邊聽編輯打來辱罵的話!好吧,既然都聽了,那我就去會會你,讓你知道為了無聊事情造成別人的困擾,會讓別人多麼憤怒!

兩點多的時候,我到了咖啡店。我之前曾經說過,我常在煩躁的時候來到這裡,而現在正是煩躁的時候。我打開門,服務生過來招待我坐下,不久之後,她就來了。

「非常感謝你來,」她誠懇地說道:「我……呃,你……好像心情不太好。」

「是的。」我嚴肅地說,然後正想告訴她造成了我多大的困擾,然而,我竟不知該從何說起。仔細一想,其實這不是她的錯,畢竟是我自己懶得讓那編輯搞清楚其實是他弄錯了,所以才造成了這一切。簡單地說,我現在竟找不到責怪她的理由。所以我只能張開口,卻無法繼續說下去。

「怎麼了嗎?」她問道。

「算了,」我嘆了口氣:「你到底想講什麼?」

「是這樣的,」她看起來有些憂心忡忡:「在昨天與你道別後,我回家時,竟在路上遇到我的前男友。我好害怕,所以逃開了,但他說他還會來找我……」

「等一下,」我打岔道:「你說的前男友,就是你說像我,但是很可怕的那個人?」

她點了點頭。

我扶著頭,心中嘆了口氣。為什麼我會捲入這個女人的「男友紛爭」呢?在無奈之下,我說道:「……好吧。那,你為什麼要找我?因為我像你的前男友,所以你想看看我能不能預測你前男友的下一步?」

「不是的,」她連忙說道:「我只是想和你說說而已。不知道為什麼,我想這是有必要的。」

我倒看不出來。

「嗯……好吧。那,你想說什麼?你怕你的前男友對你做什麼嗎?其實你可以打電話報警,或者,在遺書上留下你前男友的資料,並留下遺言說如果你死了就是他殺的之類的。」

「我前男友可怕的地方不是這種暴力!」她有點怪罪似地看著我。好吧,其實我也承認的話有些過份了。我吸了口氣,說道:「抱歉……請原諒我的失禮。那麼,請問你為什麼這麼怕你的前男友呢?」

「他把我關起來,」她露出恐懼的表情:「不讓我與其他人接觸。」

「咦?這可是已經犯罪了呢!如果他曾經這樣做過,那你已經可以告他了不是嗎?」

「不,當時我是心甘情願的!我是自願的沉浸在只有兩個人的世界裡面。那個世界裡,只有我跟他。他是一個想做什麼就做什麼的人,全身上下散發著具有行動力的光輝,但很鋒利,容不下其他人。我選擇了跟他在一起,所以我便不能跟其他人在一起。雖然很孤單,但當時……我……還蠻快樂的。」

「但他那樣做是犯法的。如果他現在仍要對你這樣做,那你可以告他。」

「我不知道……」她露出絕望的表情:「我好害怕再見到他。你知道嗎?我昨天跟你講的那個條件很好的男人,當時是他的朋友。我見過那男人,他曾跟我說要介紹那個男人給我,但在他這樣做前,我就因為受不了孤獨而離開他了。」

原來如此,我心想。不過,看她的表情,似乎對前男友有些留戀?於是我探問她:「小姐,嗯……抱歉,我可以這樣問嗎?你是否仍愛著前男友?因為一般人遇到這種情況,都會去尋求保護什麼的,但你卻沒有。即使他可能傷害你,但你仍然不願做出會危害到他的事……你還愛他,是否就是你不去報警的原因?」

「我不知道……」她低喃著:「我還愛他……怎麼可能?我怎麼可能還愛他?我怎麼可能再走回孤單去?別說對我不好了,對其他人也不好。我不去報警是因為……他……是個好人。」

我相當驚訝。嗯,該怎麼說呢?她昨天才毫不遲疑地要拋棄一位「好人男友」,所以自己本以為她很自私。但現在面臨了會威脅到自己的前男友,竟因為前男友也是個「好人」,所以不忍傷害他?

「那你想要怎麼辦呢?」我問道:「放著不管,也許哪天你的前男友又會把你抓起來,那時候你連向我求救都辦不到了。這樣吧,至少留下你的電話和地址,好讓我能跟你保持聯絡。還有,留下你前男友的資料,但你出事前,我不會公開的,你可以放心。」

那女人沉默了一會兒,接著點點頭,然後將資料寫給我,我看也不看就放進了包包。那女人嘆了口氣,說道:「你真好,我很感謝你。不過請你不要先跟警察或之類的人講,因為我前男友真的是個好人。他也不壞,只是有點……鋒芒太露,有點目中無人。」

「你放心,我不會說的。」我說道。其實,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我要幫她,不過這時我對她的壞印象已經漸漸改觀了。說來也挺神的,我本來算是很討厭她,但現在這種感覺卻消失了。

「對了,」我問道:「你昨天提到的……要追求另一個,嗯,符合你期望的男人。關於這件事,你現在怎麼想?你還是想拋棄現在的這個男友嗎?這樣子,現在的男友會不會太可憐啊?」

「咦?」她露出驚訝的表情,接著陷入沉思,最後說道:「你說他太可憐,這我不知道。也許我是自私的,所以就算他可憐,我還是會這樣做。」

「這倒是挺奇怪的。你所說的現任男友,似乎是個難得的大好人,你的前男友會比他好嗎?為了前男友,你連自己的生命自由都不顧了,卻忍心拋下現任男友。」

「我不知道……」她嘆了口氣:「但,我非作選擇不可,在現在男友和那個條件更好的男人之間。我就快不年輕了,三十歲,在三十歲前我必須下決定。」

在聽到她說三十歲的時候,我的心中又轟然一聲。「為什麼……你會執著於三十歲這個數字?」我問她,聲音有點壓抑著激動。

「因為張愛玲。」她說,我呆住了,沒想到她會說出這個答案。她補充道:「張愛玲讓我對愛情失望了。比起這個,錢、權力、地位重要得多了。也許會這樣想的我,就已經不年輕了吧?」

我沒有說話,但仍震撼在她所說的答案中。因為張愛玲。就好像音樂對我造成的痴迷一樣,這五個字也將我帶到了一個集合巨慟與微喜的世界,一個恍惚的世界。就好像三拍子的音樂,聲音不停地下去,每個音都連在一起,讓人來不及恢復清醒。

之後,她離開了。在回家的路上,我一直想著那句話。三十歲,因為張愛玲。

其實我也是因為張愛玲。

忘了是在那看過的,張愛玲曾這麼說:「呵,出名要趁早呀!來得太晚的話,快樂也不這麼痛快。」但什麼算是早,什麼算是晚呢?張愛玲並沒有說。雖然如此,她還是說了「成名要趁早」。

我從高中以來就一直記著。

又忘了是在哪看到的,是一篇報導,說天才在三十歲前就會顯露出來。它還舉了一些名人,提醒人不要妄想等年紀大了,學養大了就能成名。這樣做而成名的,好像只有康德而已。除了他之外,被稱為天才的,都是三十歲前就成名的。

三十歲於是成了我的指標。不是身為一個女人,而是身為一個知識份子的指標。幸好,從高中到現在,我都是像現在這個樣子。不然的話,也許我就無法達成我的目標了。等那篇作品寫成了,我相信我會小有名氣。

在三十歲以前,我一定做得到。

我慢慢地走了回家,打開門,然後呆住了。我看到我的房間亂成一片,電話被摔在地上。這是怎麼回事?闖空門?我退了一步,不敢進去。要是小偷還在怎麼辦?

我跑到樓梯間,偷偷地看著。如果小偷還在的話,一定會趁著我離開時逃走。這時候我打電話給我的朋友求救,同時繼續盯著門。電話打通了,朋友說正在上班,不過既然發生了這種事,就會找藉口翹班來幫我。我道了謝,然後掛上電話。

在看了半小時後,想說小偷應該早就離開了吧?於是我走回家裡,四處看看。嗯,小偷大概是真的走了。不過在巡視了之後,發現好像沒有什麼東西明顯被偷走的。

怪了……會有無聊到別人家然後弄得一團亂的傢伙嗎?呃……也沒有一團亂啦,其實仔細一看,只有電話被扯掉丟在地上,還有……我的天!我的稿子竟然被撕掉了!是哪個瘋子幹的!

雖然我很想破口大罵,但我卻只能無力地坐倒在地。我混亂的腦子想要勉強回想起這幾天寫的東西,但很難。雖然要再寫出並不難,但有些只有在寫的時候才會出現的創意是很難回來的。該死!是哪個王八蛋發了神經撕掉它們?

過了一會兒,我的朋友來了,而且看起來滿頭大汗。

「抱歉,」朋友喘著氣說道:「雖然公司離這裡不遠,但要趕來還是花了點時間。怎麼了,一切都還好嗎?你沒事吧?」

「沒事,」我淡淡地說:「你來了就好。」

「有什麼東西被偷了嗎?」朋友問道。

「沒有,」我搖搖頭:「不過這幾天寫的東西被撕了。我不懂,有哪個神經病會做這種事?」

「你寫的……東西?」朋友皺著眉問道,我指著那一疊已經變成廢紙的東西,嘆了口氣。朋友走了上去,翻了一翻,問道:「某某某,這幾天……你沒有來上班,就是在忙這個?」

「是啊。」

「某編輯很生氣,因為你一直沒去上班。」

「我已經向公司請了長假,」我疲倦地說道:「是他搞錯了。不過我懶得說,你回公司的時候幫我跟他說好嗎?」

「是嗎?但我聽說你已經遞了辭呈。不過,因為你沒跟我講,所以我想只是傳言……」

「我的天啊……」我只覺得頭好痛:「是哪個沒腦的豬在傳這些的?我只是請了長假而已!我要是辭掉工作的話要怎麼生活?」

「放心吧,」朋友笑道:「我會養你的。」

「謝你唷。」我冷淡地說道,接著便閉起嘴不講話。片刻後,朋友走了過來,用很輕的聲音說道:「某某某,我很擔心你。」

「擔心我?」我問道:「為什麼?」

「為什麼……忽然請了長假不來上班,也不跟我說,也不打電話給我。我打電話給你,你也沒接。而且還寫這些東西,有必要為了寫這些而請假嗎?」

「我寫這些關你什麼事!」我忽然怒道。

「不,我只是關心你……」

「那麼,謝謝你的關心。我不需要你了,請你出去。」

「是你打電話叫我來的。現在又趕我走,會不會太過份了一點?」

我嘆了口氣,說道:「對不起,我只是……我也不知道我怎麼了,但我壓力好大。你可以……讓我靜靜嗎?也許我只是想要安靜一下而已。很抱歉讓你翹班了,我會補償你的。」

「有你這句話就好了。」朋友笑道,接著正經起來:「那你打電話報警了嗎?」

「先別這樣做,麻煩死了,而且警察也不一定想管四樓的小公寓出了什麼事。反正好像沒什麼東西被偷,至於被撕掉的東西,就算報了警也回不來。」我懶懶地說道。朋友點頭表示瞭解,接著便離開了。

我看著零亂的地板,也不知為何,忽然強烈地想哭。

──我在幹什麼啊我!

我忍不住責備自己。為什麼我會這麼消極?我是怎麼了!我不是這樣的人啊!我不是的!但我卻無法阻止自己哭出來。為什麼?為什麼我會哭?我根本沒有哭的理由。為什麼……

我陷入了幾乎無法思考的低潮。

忽然,我想起了我的作品。其實,這個作品的構想是從高中時代就有的,但為什麼我會到現在才寫呢?我也不知道。我是以當時的高中同學作為材料寫的,內容方面,算是有點辛辣,因為當時的我很不客氣,瞧不起身邊的同學。

我走向置物櫃,翻出了關於高中的一切,包括畢業紀念冊、日記等等。翻開畢業紀念冊,看著當時留著清爽短髮的自己,心中忍不住一陣悸動。我的照片,高傲、冷峻,帶著一種睥睨眾生的輕笑。這就是當時的我。

畢冊上的其他人呢?雖然長相不同,但是平凡,沒什麼特色,甚至沒什麼表情。

庸俗。

翻開日記,可以看到我現在寫的這個故事的基礎架構。裡面還有我當時畫的素描,啊,這邊畫了個小提琴。我從高中就喜歡小提琴了,當時我還會拉呢。小提琴旁邊則是一個人像,下面寫著:「十年後的我會是個這樣的人。」因為是鉛筆畫的,所以已看不清畫得是個怎樣的人,不過我還記得當時的心情。

我的日記上是這樣寫著的:「我不會成為大人的。我有這個自信。我將會是我現在這個樣子,我會一直這樣下去。」

──啊,是啊。看著我,十幾年前的我。我現在仍然是這個樣子喔,真的。但是,為什麼我會哭?我沒有哭的理由。我現在不就在寫當年要寫的作品了嗎?我沒有變,一路走來都沒有變,所以我一定寫得出來,一定!

音樂忽然響起了,也許是靈異事件吧? Philip Glass 的 Escape ,當然。我想要把音樂關掉,但即使切換曲目、拔掉插頭,鋼琴聲還是不斷地傳出。我一直按著鍵,音樂卻仍然冷酷地浮現在我的腦海。這時,躺在地上的電話響起來了,我放棄掙扎,走過去,接起電話。

「喂?是你嗎?」聽聲音,是那個女人。

「嗯,是我。」我有點恍惚地說。

「啊,是這樣的。」她的聲音中帶著喜悅:「我和我的前男友和解了。」

「……什麼?」

「我剛又遇到他,但他說他並沒有想要再把我關起來。」她高興地說:「他說,因為我快三十歲了,所以他想幫我。他要把我介紹給那個條件很好的人,他們到現在都還是朋友喔!雖然我不知道那個男人會不會接受我,也不知道我有沒有機會……」

我呆呆地聽著,卻不知道該說什麼。

「對了,我前男友說啊,如果當初我們沒有分手,說不定現在我已經嫁給那個男人了。雖然不知道他為什麼這麼說,不過我很高興他有這個心幫我。雖然對不起現任男友,但正如我前男友說的,我的現任男友太普通、太庸俗了。總之,我想第一個跟你說。我要去追求那個人了,謝謝你幫我撐過了這段時間,謝謝。」

「呃……不,其實我……」我想說些什麼,但連我自己都不知道我想說什麼。可是,我好想告訴她一些事,告訴她我現在的心情。然而,我的心情又是什麼呢?有一些我知道有,卻又不是很清楚的東西在那邊……

「謝謝你。」她打斷了我的話:「祝我好運吧。」

她掛了電話。電話對面傳來「嘟──嘟──」的聲音。不,不對,其實什麼聲音也沒有。我就這樣拿著電話,臉上淚痕未乾地呆坐著。鋼琴聲不斷地傳來,形成一個網,想要將我困住。當然還是那首, Philip Glass 的 Escape ……

Escape。逃避。

──不行。

我不能逃避……

我不要逃避!我穿上外套,衝出家門,我要找到那個女人。

音樂出來了。空氣,是冰冷的,而顏色是青色,至於彩度,很低。但音樂正狂亂地躍動著,它們逼我、推我、擠著我,讓我奔跑在恍惚迷亂的幻覺之中。音符飛快地從我身邊飛過,是鋼琴聲,清淡冷冽而無情,像流水一樣,卻隱藏著什麼。音樂聲中隱藏著秘密,我不斷地追,我必須找到那個女人。

但是那個女人在哪裡?我拿出包包中她留下的地址電話,但卻什麼也沒有,甚至連她所謂的「前男友」的資料都空無一物。當然,我也沒有她「期望中的男友」的資料。你在哪裡?你知道嗎?我瘋狂地想要找到你。其實你也瘋狂地想要找我吧?對不對?你是這樣的吧!

為什麼我要找她,我根本不知道。但我知道我一定要找到她。現在我唯一剩下的資料,就是她的「現任男友」,與我同一報社的那個人。他一定知道自己女朋友的地址電話,一定知道。於是我殺到報社,也許是我許久沒有出現,所以其他人看到我後便對我議論紛紛。

我找到她的男友,然後向他說明我的來意。他聽了之後,沉默了一會兒,表情相當複雜。

「你說你來找我的女朋友?」他這麼問道。

「是的。」我用穩健、理性的語氣說道。

「真傷腦筋,你會這樣說,是懷疑我有外遇嗎?」她的男朋友說。

「什……」

「聽著,某某某。」他柔聲說:「剛剛我到你那邊時你也怪怪的。而且,你不是說你請了長假?但我問了之後,發現在我去問的不久前,你才剛打電話跟老闆說你要辭職。你還記得我剛剛打給你嗎?你不是說,你已經決定了要做自己想做的事?所以我尊重你的決定。不過,現在我覺得你好像不太對勁,你真的沒問題嗎?」

我退了一步,扶著旁邊的桌子。一陣天旋地轉,我覺得想吐。騙子,我想這樣講,但我卻不自覺地說:「……不,我沒事。對不起,我有點怪怪的,但真的沒事,請相信我。」

「那就好。」男人露出任何人都沒有的,溫柔而平凡的微笑:「相信我,我沒有做對不起你的事。我只要有你就好了。」他是一個普通的男人,是一個普通的符號、標誌。沒有野心、無特色、一般。平凡與庸俗的象徵。

我看向他,好想說些什麼,但卻說不出來。這個世界,有種奇妙的違和感,但我卻異常地熟悉。不,我深知我是一個怎麼樣的人,而我也一直做著自己,我……很清楚自己的環境,我能掌握一切。但如果真是如此,為何我會答應那個男人接下來的邀約?他請我吃飯,並告訴我雖然沒了工作,但他會養我的,即使他也沒什麼錢。

我到底在做什麼?這是什麼地方?音樂正悠揚地響著,我穿著正式的衣服,看著眼前的西餐。對了,這是西餐廳,但為什麼我會在這裡呢?我掛著微笑,拿起叉子,叉住眼前的肉,然後舉起右手的刀子切下去。

不經意地,我在刀鋒的反光中,看見了自己這幾天沒在鏡子裡看過的面貌。這是某一個女人的面貌,再明顯不過。而且,我猜我很熟悉它。一股強烈的反胃感升起──

而我的刀子已再也割不下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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